在俄羅斯的最後一天晚上,我們順理成章於蘇茲達爾留宿,旅館離「木造建築博物館」不遠,坐落在城鎮主道的南端,上了車,轉個彎,一會兒便至。
它像個富有地主的小農莊,院落圍著廣場散築古典房舍,廣場環階圈繞,零散桌几趣緻人偶點綴,感覺若遇上節慶,便有舞會在奔揚樂符間哄鬧。側邊小徑通抵的一區是小木屋風格,脊末以奇獸雕物挑尖收尾,不知是屬怎樣風格,草坪則架了結合吊橋與溜滑梯的玩意消耗孩童精力。而我們住的地方在另端,兩層式的素雅樓閣,推開門似間宅邸,有經過佈置的客廳,由此轉上二樓,待行李送至,略微休整,又再度出發去供養肚腹。





餐廳也在城心,位於「克里姆林」稍北處,由於進門前望見附近有不少教堂,所以儘管叉匙往嘴裡餵食,心裡又開始不安份了,將眼前菜餚迅速掃光,就跟領隊打聲招呼下樓拍照。餐廳隔壁這兩座相依一起,不知是否也有冬夏分用的關係,風格乍看不同,但微細處卻隱呈對應。一座門面高束成鐘塔,以黃赭灰的交替帶紋作飾,錐頂似被提拉而起,呈尖凹弧面,是在俄國沒見過的設計,簷邊不知是刻意或為種子隨風飄降,竟有撮矮枝茂葉攀著,頗為有趣。
隔鄰者則以矮門廳引領,壁頂雖是常見的瓣緣疊砌,五座纖塔的洋蔥墨冠卻與身旁夥伴同一路線,銳尖挑飛,同時還私生了個相似小塔,附添在隔壁堂頂,宛如不甘隱忍彼此曖昧關係,硬要留個親暱記印。




轉繞研究一圈,才走回街邊就看到幾個團員往南而行,其中一位詫異望著我:「咦?你沒上車喔?」原來在我離開沒多久,大夥便鳴金收兵準備回營,幾個人因旅館不算遠,想慢慢逛著街景行返,其餘犯懶者便上車,而我這反叛游離份子就被遺忘了。
發愣幾秒,剛好迎上遊覽車行經,領隊應是發現我,趕忙喊停司機,不過我原就打算晚上往偏遠處逛,所以還是瀟灑拒絕,逕自往北而飄。但再想想,領隊這樣也太兩光,幸而搞丟的是我這種對周邊環境有概念之人,若是其他整路恍惚盲從的,不就等著半夜回頭來尋,然後被人哭慘地叫嚷要客訴?
餐廳另側隔著十字路口有區古舊建物,對照在旅館門口拍下的地圖,是「Rizopolozhensky Monastery」,很詭異的名稱,事後查了網路,不見顯明翻譯,倒有看到旅遊書稱其為「聖袍修道院」。記得次日好奇考了我們老奶奶導遊,考不倒的她似也說了類似稱呼,只是聽我隨口描述「看起來破破的」有點惱怒,義正詞嚴強調那樣才是歷史價值,可是僅打趣形容一下就被這樣看淺,實在冤枉。
當時我過了馬路走近而望,門樓上綴孿生尖塔,紅白交互勾紋,相當醒目,但奇的是門廊雙拱卻不作對稱而呈一大一小,不知有何因由。然不知是缺乏經費維修,還是想保持歷史原貌,塔身及圍牆都斑剝得厲害,讓我頓時懷疑是否已是個荒棄院落。不過看拱下小門微開,就大著膽子踏了進去。
果然院內屋舍也同樣頹圮,隨便一瞥,便是少了簷頂、掉了漆色、露出磚紋的矮房,顏色嫩黃、似有幸重上新妝的鐘塔卻還半圍鷹架,望來尷尬。而草坪中靜立的,應是此院主教堂,淨壁方樓結構典型,但塔數為三,中一後二,漆色略殘,不過門廳壁面有節柱拱繞,讓其形貌不致單調,然感覺上還是泛著寂寥氛圍,彷彿已無居民修士敬訪,僅孤立著,自我緬懷過往。





擔憂會否被人逮住當小偷關切,所以我約略轉上一圈,便原路鑽了出來。看看地圖,主街西邊溪川蜿蜒,教堂符號散點,且大致有路串接,便激起探險心態,由院旁小徑走進未知荒林。
林徑切入河畔草原,景色倏然開展,天際放眼處間或竄著修道院高塔,或以雪錐、或以墨冠,與錯落散生的林樹碧梢爭綴晴空。而當走上橋口,臨河佇望,便是塔身映落縐影點染水色。過橋貼岸而走,稍早行過的「艾爾菲米修道院」展現其棕赭身段,穩重據守於遠處疆界。此時頓覺這一遭走對了,前幾日總於大城轉繞,被磚石雕鑿填滿景界,到了這兒,總算有些鄉色,讓碧原鋪展的廣袤,替換出另種清新心境。




鄉野的西北,有一區被地圖特別標記出來,感覺是值得探訪處,沿河一路走近,其邊塔、環牆也漸趨清晰,豈料當走至門樓,卻是門扉緊閉,拒人千里之外。書上稱其「聖母帳幪修道院」(Intercession Monastery),儘管不太理解帳幪之典故,也與英文名稱似無關聯,不過卻有段描述說是間悲涼之院,關禁早年失寵妃子。莫斯科「新少女修道院」冷宮寒涼,這兒亦有,看來各地各時帝王都同樣無情殘忍,喜歡便佔有,膩了就逼人出家拋丟遙遠,眼不見為淨。
我在路邊盡量拉出距離往內探看,門樓細紋刻綴、頂上立塔,該也是座小教堂,而牆內只透了點燦金帽冠的,應就是主教堂吧。也罷,這是無數古代麗人的傷心地,院徑或皆烙著恨淚斑斑,就別去打擾,枉自沾上怨氣,惹得夜半無由感泣。



走到這兒,也差不多是此鎮邊陲,故便一個折拐循車道南返。道路兩邊都為清幽民宅,有的殘殘舊舊,不知是已荒遺,還是仍堅持勤儉恬淡度日,也有的像個別莊似,嶄新木色拼貼勾框,以艷花茂葉綴得雅緻。但似乎都是悠閒步調,有時開展院門內就是孩童追逐嬉鬧身影,將寂靜鄉道摻入些歡笑。


車道在地圖看似遠繞,因此找到機會便切著捷徑往溪河靠近。一路估測方向隨意行走,終又與小溪交會,這裡的它不似涓流,倒像條靛藍長帶嵌於柔草,靜謐無紋。浮漂蓮葉間,細木簡橋搭越,指著對岸小教堂,娟秀堂體上,疊簷凹弧波曲、冠帽輕巧綴塔,有對新婚夫婦彷彿如我一般被此景吸引,佇留於橋,試著角度光線,欲留下滿意畫面。
不過不知西方人是否都秉持「先來者盡情享用」之則,讓他人等得理所當然,不過後到者似亦皆有涵養耐心,很少看到用言詞手勢欲人稍讓之舉。雖說這也是道理,但若立場倒反,我應是佔據得極不安心,在旁人如炬目光下草草了事。然反正今晚不趕時間,就由著他們慢耗,自己四望景色。約莫過了十數分鐘吧,才候得雜人離去,留下純粹教堂橋流之影。





過橋再度循徑而行,沒多遠前方開展出廣闊草原,邊丘上正是「克里姆林」的「聖母誕生大教堂」以星點藍穹之冠探立於林後。草原不知是否為耕牧地,有乾草捲綑散置,而兩個女學生便在其間架起畫板,專心描繪。稍早我曾於丘上瞭瞰,現刻卻在野間反望,不過當如此走看而行,突然間,卻發覺自己陷入尷尬境地。


地圖上畫著支路直接穿原接往「木造建築博物館」,但不管怎麼走,身邊都是過膝長草阻隔,不見此徑,頓時擔心它早被大自然佔據,迫我再次外拐,大費周章走回原覺繞路之車道。猶豫須臾,只好厚著臉皮跟寫生中的女學生搭訕,然不幸地,她羞赧搖手表示聽不懂英文,我不死心翻出照片地圖比劃,好在她夠聰慧,浮起了笑靨,比著就在前面不遠處。我望向那片長草,疑惑問:「直接這樣走過去?」
她肯定地點了頭,我也只好胡亂踩著亂草、破原而行。然當我看到真有人從原間悠哉逛穿時,卻發現前方草根積水漫漫,離小徑應是幾步之遙,我卻跨飛不過去。
傻眼數秒,實在懶得走回石路再拐上小徑,就賭著水灘不深,勇敢踏了過去。但是,老天大概想訓示乖小孩不該賭博,那一腳,汙水淹過鞋身,霎時將我連襪帶足完全搞濕。哭笑不得的我,只好悲情往石路走返,但怎知我入原太深,週邊已皆是水窪了,於是我一不作二不休,反正旅程都最後一晚了,況且這回還被老媽逼著帶了備用鞋,就豁了出去瀟灑踩水而過。
此條或許也是田埂的小徑也忒隱密,若非行至近處,根本極難發覺其匿於草叢何地。一路走了過去,徑末微攀上丘,接抵另座教堂彩塔拱道。此處居高望遠,剛好能見暮陽渾圓熾形於天原之際漸趨隱沒,它攜著橙紅光暈,以最後的耀炫之姿將林樹飛鳥都逼成剪影。



過了此丘,便是連通「木造建築博物館」的主徑,入夜時分,人車俱寥,獨行的我不斷回望,日隱後,霞色由火熱溫婉成清雅漸層,落降處略明,輕抹著粉艷,遼遠境稍沉,淡染成鬱紫,將鄉野的靜闃多添了一分浪漫。



臨近城鎮主道的當口,我訝然發現路邊閣樓有女子倚窗坐望,她裸身曲腿,手臂半掩酥胸。或許方洗去一天疲累,便見窗外景緻幻麗,顧不得衣衫未著,就怔怔攀上窗台。
我隨她視線看去,河畔密枝已成墨影勾亂,只留天川深靛,而再遠望,木作教堂的傘簷球冠也挑出曲曲折折的細緻邊稜,烙印它優雅身段。在長川隱於林間的末點,最後一抹的霞色翻飛,它散揚著映河炫彩,成了旅程終夜的註腳,難以忘懷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