根據行程表,「斯特靈城堡」的下一站是半小時車程外的「格拉斯哥」。一般都會以為「愛丁堡」是蘇格蘭最大城,其實「格拉斯哥」才是,且為全英第三大。這城自十五世紀便因著同名大學成了文化之都,現今也擁有博物館無數,但只剩短暫時間可運用的我自與這些無緣,鎖定的目標是「格拉斯哥座堂」(Glasgow Cathedral),蘇格蘭唯一留存的中世紀教堂。只是,當時的我渾然不知,坐上往那的火車是場悲劇的開始。
出了車站,外頭是方整的「喬治廣場」,市政廳在側處屹立,建於十九世紀的它致敬了文藝復興,拱窗成列,然堆疊又更繁複。拱肩柱頂都添附雕像,山牆浮刻「維多莉亞」的登基,諸多拱冠高擎成峰巒。





依循導航不斷朝東走,終於一棟赭紅教堂在路邊現了身,以山牆及尖拱花窗形構立面,本以為到了,幾秒後便覺與印象不合,比對地圖還真的是空包彈。它其實是已遭教徒遺棄的「Baron Church」,被學校收購後,以「Baron Hall」轉生。好在正主也不遠,幾步後便能見其以墨黑身姿立於街對面。可是…那被層層鷹架覆裹的中央塔會不會太煞風景…


呆愣幾許後無奈步近,身為歷史可追溯至十二世紀的老教堂,其外觀也顯著相符滄桑。西立面以大花窗形成山牆下的主視覺,兩側斜切拉展。門框雖環疊圈繞,卻未施以緻密雕琢,不曉得是否跟中央被挖空的龕室一樣,有被特意簡樸化。但也不排除是資金問題,因為早年門面是不對稱的,左側添了高聳鐘塔,右邊加了較矮的圖書館,後來覺得不夠美觀打掉想重建,哪知錢竟不夠了,只好放棄雙塔。




走了進去,中廊即便仍不帶刻綴,倒不會使人感到貧乏,可能是併柱自帶的紋路吧,成束線條挑升、弧躍,再襯以柱節的切分,便這麼成就視覺的豐沛。一邊前行一邊環望,大門上的西花窗以日輝般的金爍讓我停下步伐。仔細盯望,其交錯的芒線有著現代筆觸,在中段框繞出日月星辰。這顯然是幅《創世紀》,隨著植物滋長,鳥獸在旁奔躍,亞當夏娃亦裸身碰了面。



圖騰化的線條在北廊轉為不羈,於碎亂背景襯托下,以摩西為首的諸人物顯得神色凌厲。主題也變得難猜,代表耶穌血脈的「Jesse Tree」僅是隨風擺揚的斑斕樹林。慶祝千禧的《Millennium》則是三條抽象化的冷冽冰藍,字母如密碼浮透。後者的圖樣我盯了許久都無法參悟,回家將字母努力辨識出來餵去網路,才知是來自《約翰福音第一章》跟《創世紀》,而以此倒推,上頭的白鴿、風捲、草葉就陸續有了意義,只是,把中央的耶穌畫成光頭和尚會不會太反傳統?




相較之下,南廊就偏無聊了,即使沒留白也多是些徽印。然根據資料,以前花窗可是很漂亮的,消逝殆盡的原因挺易猜,就是十六世紀的宗教改革。十九世紀曾大幅換上來自慕尼黑的作品,偏偏又因嚴重的空汙而變色,目前沒被撤下的僅剩兩幅,若想要回復古早的繽紛,恐還需時年的積累。

同受災劫的尚有設於側的小祭壇,它們本有十四個,各具妝點,與隔屏、上色過的牆柱搭襯一起,可說是滿殿輝華。不像現在,就僅有人物紀念碑在牆邊零星散點。據說當時的改革相當激進,也不免有暴民趁機報復打劫,連教堂都差點被拆掉,是商會與一些心疼居民組成防線,才助它挺立至今。

一路往前,一幅《馬槽降生》與講道壇合融為風景,相比前兩週見過那些以哥德風繁麗挑飛的,僅具鏤框的它顯得樸素,但在這奉行簡樸的堂裡仍屬難得,且它可是由古物重組利用。在它鄰近對望的兩張大椅就令人疑惑了,一張嵌著王冠,很可能是留予王室,另張飾有鴿子的想猜是主教座席,但既被長老會接管,應已廢除主教制了啊。




在瞥望中走到教堂中心,這兒除設立唱詩班隔屏,兩側也有階梯通往下層。由於被長老會主宰,蘇格蘭極少有保留唱詩班隔屏的教堂,這座製於十五世紀的可說是異數。而之所以留存,是因當初恰能藉其將空間切分,讓內堂、外殿、下層分給三個不同教區集會。既是古物,不免多作盯瞧,其上段有著四葉形鏤雕,承負尖錐的被推測是人生七階段,亦有人以七宗罪詮釋。兩旁的壁龕雖似被抹除了雕像,底座倒留下十一個模糊人物,因此很可能是使徒們。



至於翼廊,相對某些座堂將其長長拉展,甚至有兩對,這間的結構不太顯明,僅於側廊挑升了空間,嵌上長花窗,並在近代成為悼念二戰傷亡的場所。窗花能見聖米迦勒屠龍,引領諸多象徵性人物,亦佈滿各色軍團徽章。





瞥瞄之後穿入唱詩班,或許曾有過雕鏤精美的座席,現今只存很一般的長椅。將視線循列柱往上,拱弧隨樓層漸次密集,形塑高竄之餘,也支起多了鑲綴的穹頂,若仔細看,能辨出那之間表述的耶穌故事。東花窗自是另個焦點,潔白泛金的密葉似翩落的飛羽,帶出四位身形頎長男性,依伴隨的象徵物,顯然是福音書作者。




我在盯望中往前走,新的唱詩班席看來挪到這兒了,低調的暗木紋刻環圍著,反襯以十字架及素白花藝綴出的主壇聖潔。以信仰的觀點,此處無疑是整堂核心,但在中世紀可不然,信徒遠道而來,為的是埋葬於此的「聖芒戈」(St. Mungo)。六世紀時他領了一群人在這區域修行,建起小教堂,據說他帶來一座來自羅馬的鐘,能復活小鳥,也能輕易以樹枝點起熄滅篝火。玄妙的是,當時有國王特意扔了王后婚戒要指控她失節,「聖芒戈」卻幫捕了一條魚,魚腹內正藏有戒指。




既有如此事蹟,封聖後很自然便招來無數信徒朝聖。除了去看在下層的墓室,主壇背後的祭龕亦是重要一站。從找到的古老書簡印記而觀,祭龕以拱柱高高支起,很遠便能望見,龕體則似個小教堂,尖頂挑竄,綻著輝光。只可惜,宗教改革之後,華龕的樣貌就只能想像了。我在回望過隔屏兩側的管風琴後往環廊走,北邊花窗的主角捏著戒指,侍從抱著魚,國王王后伴隨,顯然就是他,據資料,連市議會也用鐘、鳥、樹、啣著戒指的魚作徽章元素,可見其深植人心。




環廊角落連通了「牧師議事堂」,相較之前幾乎以多邊形塑,眼前的它只是個方整空間,且照明相當微弱,僅能繼續欣賞花窗。



不像中廊的多數留白,環廊的繽紛許多,除了人物,也富含繁複的紋框。主軸很明顯是耶穌,在獻給不同聖者的四個小堂裡收於受難與飛升。東南那間比較特別,還立了風格混搭的大型紀念碑,在古典山簷柱式加了流曲鑲綴,緬懷十七世紀的主教「James Law」。





一面研究花窗,一面欣賞主壇區在不同角度的樣貌,我回到教堂中心往下層推進。由於地勢斜傾,需要下層的拱柱結構支撐東端,但它也是重要的儀式空間,以「聖芒戈」墓塚為核心。墓塚並未施予特別的雕綴,只以披上彩布的壇桌標記著。空間雖無法像上層氣勢拉抬,拱弧的交錯仍是風景,柱頭、肋線交會處的花團都挺精緻。




走向西端,這邊牆面像為仿擬花窗,掛了三幅挺抽象的壁毯,兩側似日月黃道,中央依那鐘鳥元素,應也是獻給「聖芒戈」。東端則呼應樓上,有四個禮拜堂及邊角的「牧師議事堂」。瀏覽之際,能看到改革時代遺下的雕刻殘塊、上一代「慕尼黑花窗」的展示。此外,館方也很用心,擺了教堂歷史與結構變遷的圖板,回去研讀後受益良多。





繞過一圈,發現南翼廊下竟還藏了區「Blacader Aisle」,比對資料,原來記印了「聖芒戈」初建的小教堂,雖早就啥都沒剩,仍是過往朝聖的一站。不由得往內窺探,被打造成小禮拜堂的它只簡單刷白,幾許壇桌座席,輝華全交予花窗。據說它本該跟「牧師議事堂」一樣,砌成上下兩層,順道將南翼廊外伸,但才作了下層就擱置了,直到主教「Blacader」上任,才折衷封了蓋。

逛完出來,略略在外走探。即便教堂偏離市中心,最早它可是此城的起源,擁有的地產相當廣,房閣連綿,連主教宮都蓋得像小城堡。可惜通通被清光了,如今在廣場顯眼的,是棟龐大擁有拱頂的醫院博物館,再者,便是展列世界不同宗教的「聖芒戈宗教博物館」,它底下還藏有過往城堡的牆礎,山簷錐頂供人勾想。


望著教堂逆時針繞,連拱點躍搭配窗櫺勾花頗為引人,斑汙石色則展現了歷史沉傷,若是中央塔沒被鷹架毀容就好了。然它的參天尖頂曾倒過一次,定期維護也的確必須。走到中段,南翼廊底朝草坪外探,比對印象,應就是「Blacader Aisle」。而從這起,便能觀得因應斜坡而生的設計,「Blacader Aisle」半埋,後段的下層逐漸綻露,堂體也更顯峻偉。





環道的東端通往廣大的山丘墓園,很自然又變成類公園類景點的散步處。遠遠望去,能看到不少頗具設計的碑塚,擁有丘頂的,是立於高柱的「約翰·諾克斯」。他其實沒埋在這,於此塑碑也微妙,因為他是激進宗教改革派的帶領者,面對這棟撐過他攻勢的頑劣份子,應該滿肚子氣吧。也好在不是盡如其意,即使舊時天主教腐敗,亦賺了大量私財,因之而生的藝術畢竟是珍貴的文化遺產,全數抹除實在太偏激。



如此以一小時與座堂短暫相會過,我收了心原路折返,瞥望著街景跟幾幅大型塗鴉回到車站。看板顯示的誇張誤點雖讓人傻眼,上了車就安心多,接續就是去機場飛倫敦,不太會有意外。哪知手機滑著滑著,飛機delay的訊息卻冒了出來,時間還很怪,明明訂傍晚,怎麼延了反變下午飛?疑惑查了機票,天啊,我訂的怎麼是前一班!



努力回想,好像是在家裡訂票時怕轉機來不及,就提前了,但由於行程表在公司無法立即更新,就一直忘到現在。我緊張地計算剩餘時間,若努力衝似乎還有希望,就決定不改票,到「愛丁堡」立即奔回旅館,再推著重重行李跑去搭車。老天在這時候很捉弄人,明明是機場巴士,每個小站都有人上上下下,好浪費時間,結果當衝進機場,便聽到櫃台小姐跟我說:「關櫃了喔。」
這應該可列入人生中的幾次晴天霹靂,我努力跟小姐拜託,說會用跑的去閘口,不會耽誤,她總算是答應了,偏偏我有大行李,一問之下,最後一批搬運工已經走了,她也無能為力。愣呆幾秒,只能認命改票,怎料她們卻說這邊沒票務,且此時也無法改,只能自己訂張新的。這好令我傻眼,「愛丁堡」耶,沒票務櫃檯?而且飛機又還沒走,幹嘛不讓我改。
爭取無效的我,含淚準備再刷一張,結果先是不知為何顯示無機位,差點把我嚇死,好不容易出現了,網路又中邪,每到刷卡認證就Error,幸好在小姐救援後改用機場WIFI總算順利買到。但霉運還沒完,這班居然顯示會晚三十分,儘管相較告示板一堆慢幾小時的算不錯了,轉機時間變少仍令人憂慮。於是連滑手機都沒心情了,只是呆呆盯著告示板,一下想會不會突然提前,一下害怕會不會又再延後。
在胡思亂想中上了飛機,抵達倫敦,由於要等領行李,半小時就這麼飛去,拿到後瘋狂推著奔去搭往國際航廈的接駁車,偏偏一班就在眼前開走,而下一班遲遲不動還廣播信號異常,請大家耐心等候。搞什麼鬼啊,這時候誰還能耐心。在焦急慌亂中,終於,車動了,但到國際航廈已經又超過關櫃時間。
我死馬當活馬醫再次狂奔,找到櫃台,哭喪臉說國內班機接駁車都一直撞上delay,幸好值班先生很好心,聽完就回OK。至於行李,聽旁邊女生跟他的對談,好像是先生會幫帶過去,這太佛心了,若沒有他,我就得再買新機票,而這張肯定爆貴。不過沒登機前仍不能鬆懈,畢竟今天是水逆外加衰神附身,閘門竟在最遙遠的一端,又得繼續擠出腎上腺素。結果,當快虛脫的我達陣後,閘口根本還沒開始作業,滿身大汗的我耗到汗都乾了才上到飛機。
彷彿三魂六魄已被取走一半的我愣愣望著窗外,幾次的深呼吸後,腦袋才終能正常運轉,讓眼下掠過的萬家燈火,回翻這兩週的點點記憶。那之中最多的自然是教堂,或以鶴立之姿引領城鎮,或攜手砌築了學院別緻風貌,就算被現代房樓陸續侵逼,仍繼續負載千年歷史,傲揚一身雕綴。王宮城堡也隨之浮現,炫燈飾彩爍著心機爭鬥,砲火為間奏擊響。這些畫面充溢了心靈,卻同時需索更多,對英國的探訪,一次真的足夠嗎?
對遺珠的點數漸漸串連為路線,形構成下次旅遊的版圖,心情也再次轉為期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