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上在「佩特拉」外看過了「摩西之泉」,然根據聖經敘述,率領眾人北行的他其實並未走至應許之地「迦南」,而是由接任者「約書亞」完成。由於缺水期間民眾終日吵鬧,甚至幾度質疑「應許之地」只是胡扯,摩西情緒已差,所以當神交代可用杖令石吐水,他不但怒擊岩塊、語氣惡劣,甚至忘了說這水是神的恩賜。於是約和華惱怒了,懲罰他至死也無法進入「迦南」。
不知是否時代風情使然,舊約裡的神相當情緒化,施罰也狠,違抗他、不信他便大肆奪命,就算只是意外觸犯規條,同樣得死。新約裡相對心慈,讓耶穌代行後,就是些自然奇蹟、醫病復生威能,即便哪方的行為再離譜,好像也沒什麼奪命之舉,是最後看不過去,才藉羅馬之手使「耶路薩冷」覆滅。所以摩西若換個時代,會否便有不同命運呢?我在狂想中看著窗外岩砂荒茫,車也在此時駛上了「尼波山」(Mount Nebo),聖經裡摩西的止步之地。
下了車,步道立了一根模樣挺特別的碑柱「The Book of Love among Nations」,紀念教宗「若望保祿二世」在公元兩千年的到訪。它半側光滑、半側嶙峋,遠看像老者的側臉,近觀的紋理呈書頁,當中有著人臉疊嵌,似故事主角的情緒搬演。不過根據資料,書頁其實併合了妥拉、聖經與可蘭經,也就是期望「猶太」、「基督」、「伊斯蘭」這三個同源宗教能和平相處,永無紛爭。





循路往前,旁側又有一塊超大的豎立圓盤,標牌以「The Abu Badd」稱呼,不知是譯自哪地方的語言,簡介寫著它原位處鄰近村莊的修道院,是防禦用的封門滾石。這很令人疑惑,那個年代有這麼險惡嗎,還是因穆斯林鐵騎長年肆虐,連修道院都得用上如此堅實的防衛?不禁趁著拍照時伸手偷推,果真紋風不動,這也挺合理,既敢立於此,就已先預防了我們這種手賤之人。玩鬧之際,視野也出現一棟教堂,底牆堆石古樸,上段疊合的卻嶄新,尾堂延伸舊時輪廓呈弧圓,頂簷則斜向交錯切劃,為現代喜好的簡練。這就是「摩西紀念堂」(The Memorial of Moses)了,正向的門面在另端,得從旁繞去。



這條走繞的步道同時也是展望台,據說神雖禁止摩西進入「應許之地」,仍感念其辛勞,引他攀上此山,在生命終結前以眼確認這一路的冀求追尋。一塊圖板貼心指了死海方位,循線找去,據說可以望見背側的「昆蘭」、更遠的「耶路薩冷」和「伯利恆」,稍往右偏,則有較近的「耶律哥」。可惜今日雖晴,遠方卻一片霧濛,即便努力辨識,連死海的水色都沒找到,遑論更遠的聖城了,能見的就是山下連綿的荒丘,幾簇依附在綠洲的小村莊。是有種遼廣的空寂,讓人感懷天地之闊,也有種舒朗,誘人御風飛翔,不過對一個帶著無數子民,由埃及遠道而來的領袖,恐怕不免有些失望吧?還是,當年的氣候景貌其實不是這樣呢?也或許再行過腳下這片荒野,真有茂原淙川,流著奶與蜜。






一路走望至面西的廣場,這兒在牆邊豎立了一根纖長鐵柱,柱身由墨色小金屬塊堆疊,有線束似蛇攀繞,蛇首棲伏的柱頂如翼揚展,感覺別有寓意。不甚意外地,其典故也是來自舊約,當時民眾抱怨一路所見只有荒蕪,不免對神語出侮蔑,上帝便派了毒蛇纏咬吞噬,造成大幅死傷。這樣的神威讓民眾感到畏懼與懺悔,經過神的首肯,摩西依從指示造了銅蛇高掛於柱,凡被蛇傷到的,都能在仰望中獲得醫治,蛇杖也因此成了醫者的徽印、摩西的象徵。而在此,創作者更添入了耶穌的經歷,將杖與十字架融合,若能誠心信仰奉獻,便將獲得慈心照料。



與蛇杖相望的,是教堂的門面,但不知是資金問題或刻意為之,不僅雕琢闕如,方門圓窗也簡單切削,僅有窗花細膩纏勾,隱著唯一的輝華。即便有些失望,當走進堂門精神便振奮起來,並非是裡頭有著反差式的華麗妝點,而是它就像間考古博物館,兩旁殘柱縱劃,側廳全是千年前的馬賽克。

彷彿想弔我們胃口,領隊帶著大夥繼續循中廊前行,這部分看來皆為新建,呼應著外頭門面,依舊素淨簡約。條狀的細木天花板下長凳橫列,該是視覺重點的主祭壇持著樸實,只以十字蛇杖讓信徒緬懷。花窗雖將視線勾留,依稀像有摩西擊石、置蛇、及離世,窗面過小就令人難以確認。





如此看過了梗概,我便領得了期待中的探索時間,走上為保護古物而架高的金屬廊道。被稱為「Diakonikon」的北側廳歷史可追溯至六世紀前期,末處是鱗狀拼磚簇擁的洗禮池。池呈十字,有階梯行入,其中一端被挖為凹盆,或許是給小嬰兒用的,而在池前攤展的廊板就是此堂精華,鍊形的花框中,有四列靈動的鄉居百態。





最頂的一列可見牧民為保護拴在樹旁的牛,挺身對抗飛撲的獅子,再過去有相幫的兵士。往下則是狩獵場景,在獵狗的驅趕下,他們持矛躍馬,面對黑熊野豬的拼死反擊。殺伐的氣氛到了第三列轉為祥和,果樹豐收、羊群肥美,與坐望的牧人形構出恬靜與自在。至於最底的主題,就比較難定義,彷若進貢般,有袒裸上身的綁辮黑人帶來鴕鳥,披袍戴盔的男子牽著斑馬與駱駝,妙的是駱駝身上還有花豹的斑點,莫非千年前真存在如此的奇種?

北側廳的旁牆也掛了滿滿的馬賽克,儘管較為殘缺,年代其實比前述作品晚了數十年,且原本的位置是在地面。不曉得是不是反偶像派的影響,當年主事者決定把整區鄉居生活覆掩,改替上圖騰式的拼組,框線在走繞中或轉為圈環,或呈四葉草,當中是些瓜果花卉。我一邊望著,一邊好奇考古學家是如何把整層磚無傷撬起,又是在何樣的契機發現下方尚有更精微的作品。


古教堂的佈局不算對稱,兩旁的隔間隨著時年作了好幾次的修改,而最後一版的南側廳被切分為二,將靠祭壇那端的也劃為洗禮堂,可以看到弧尾有個小井池。井旁的馬賽克較具變化,銘文、樹列、悠閒漫步的獸鳥,其餘空間則填以方塊磚花。


與其相鄰的另間是「Chapel of Theotokos」,「Theotokos」為東正教對聖母的稱呼,祭壇位置有兩根短尖柱,不曉得是壇桌的殘遺或啥別的物事,壇前在羚羊互望中,拼繪了一棟小建築,可惜已殘破到難以辨認身分,缺失嚴重的尚有廳中的狩獵圖,很令我懷疑是有心人士的破壞。因此,能端賞的只剩配襯於旁的圖騰了,有菱形的拼花及迷宮狀的轉折,此外還有挺別緻的框邊,它似彩帶拋擲後的翻騰,不同色階疊出的立體感相當逼真。


這類很具創意的圖騰除了出現在側廳,也於大廳的兩個邊廊展演,藤蔓在勾捲間探長出抽象的葉紋,中處雖僅是方圓的堆疊,卻化生為纏結,相互交錯著也流動著,簡單的用色竟顯得斑斕。饒富興致地研究了好一陣,我隨大隊走出教堂,外環地帶看似無物,其實在拜占庭時期皆是「Siyagha Monastery」的腹地。從解說圖板來看,這修道院以剛訪過的教堂為核心,不斷擴建,當年應是朝聖客川流不息,可惜現在都只剩下隱微的牆礎了。





繞回的途中,我們在那塊立起的大圓盤處稍作逗留,因為旁邊有個臨時的展示場,簡易棚架下放了兩大塊馬賽克作品。它們是從山腳小鎮開挖出來的,據學者的研究,古時那兒曾有個「尼波城」(City of Nebo),因著摩西的相關典故,教堂無數,而比較小塊的,便是來自其中的「聖喬治教堂」。儘管有一半已殘毀,剩餘部分仍呈現了孔雀尾羽的華麗,葡萄藤圈繞成一個個框環,當中鑲著捐獻者的肖像,行儀的他記印了那年代的衣裝。


隔壁稍大的那塊說是「Upper Chapel of the Priest John」的殘遺,名稱指涉的約翰,似乎是當時的「馬代巴」主教。由於疊層的圈環採用了齒狀的葉種,捲繞間便顯得狂野。構圖上每層都有敘事邏輯,以中央人物為軸,可見獵手在慵懶雄獅的坐望下與熊搏鬥,牧者為保護自家小羊投石驅趕野豬。最顯眼的是一尊大地女神,她不僅以水果為頭冠,拎起的巾袍也盛滿了豐收物產,兩旁則有青年持供品敬祭。框邊同樣沒敷衍,多色併聚的走線折轉著,與另種纏紋勾圍成框,於是不同鳥類交相間,主教亦以其炯炯雙目,望著堂殿成了飛砂。






附近另有間簡報館,擺列了「尼波山」區域找到的陶製瓶罐,某些仍存著拜占庭時期的彩繪,在一些殘柱與小幅馬賽克作品間,也有教堂兩個時期的佈局俯視,掛於牆的殘片被置回原位,得以相互比對。小模型則顯示了全盛時期外觀,諸多屋房於山頭簇擁,宛如當年民眾對摩西的帶領企盼。
舊約沒有詳細記載摩西的埋骨處,只提了耶和華將其葬於此區的某個谷地,讓我不禁在回程中又俯望著眼下丘巒。據說他活了一百二十歲,四十年於埃及王室的優渥生活、四十年於牧野的恬淡,到了八十又迎來另個轉折,率著子民在異地迷茫,這樣的人生歷程,應沒人及得上吧。那若挪去神話式的渲染,少了類似十大降災、紅海分水的片段,純粹留下與當權者的攻防、身處幻象迷音的掙扎、對無理民眾的統御,這樣的他又是怎樣的故事呢?
或許,就只是一本無法賣座的勵志小說吧。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