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天的目標是英國西南邊的兩個世界文化遺產,「巨石陣」跟「巴斯」。最偷懶的方式該是報倫敦出發的一日遊團吧,有的還會順路把「溫莎古堡」包進,走打卡快閃路線。而我研究了許久,決定自己搭火車去鄰近的「索爾茲伯里」,因為那兒有值得去看的教堂,當地也提供從火車站出發的「巨石陣」套裝行程。
最早調查時,資料顯示「索爾茲伯里座堂」(Salisbury Cathedral)九點開,可以銜接十點往「巨石陣」的班車,哪知後來變九點半了,裡頭的特色文物順延至十點開放。這便逼我得搭十一點那班,也因此壓縮到下午「巴斯」的時間,但事已至此能奈何,只能催眠自己,動作快一點應該走得完。
由於路途遙遠,不到六點我就起床去搭火車,抵達「索爾茲伯里」時還相當早,市區主街沒多少人。這地方從十三世紀座堂砌立後便逐漸興盛,沿途也能見到不同教會的小教堂。「雅芳河」的劃穿是中途值得停下佇望的景致,岸邊林樹茂密,將川水染上深深淺淺的碧綠。橋口有座古樸的石色鐘塔,查了一下,居然是監獄被拆撤的殘餘,該不會早年這些樹木都是拿處刑過的屍首當養分吧?儘管如此,碧林間一簇簇的植花點綴仍舊可人,連周邊房閣都顯得雅致。





轉個彎,路中的「High Street Gate」把守著通往教堂的要道,滄桑刻花間有著元素繁複的盾徽,兩側的雄獅與獨角獸代表英格蘭和蘇格蘭,也彰顯內裡教堂的不凡地位。而當瞥著門楣頗具雕鑲的學院、已成小博物館的過往豪宅,一直遠遠勾著視線的主塔也逐漸現出完整形貌。



根據資料,它是英國最高的教堂尖頂,達123公尺,雖在世界排名僅勉強擠進二十,當以雙眼親見,槍矛般的竄天形姿仍令人屏息。而這樣的高聳也撼動過不少畫家,最經典的該屬「John Constable」的作品,一幅是《Salisbury Cathedral from the Bishop’s Grounds》,林樹枝枒的搭接宛如尖塔的勾框,另幅《Salisbury Cathedral from the Meadows》則添了水色馬車,彩虹逐去了暴風雨,也凸顯教堂賦予的定靜與希望。
時光漫漫,畫中的地景林相自難留存,取而代之的,是樓房及草坪,反而教堂像被定了格,與過往幾乎無差。印象中歐陸的哥德式教堂即便多呈十字,並不太強調側翼,或許是英國在海峽之外的演化,眼前的它不僅有顯明的翼展,還複數添增為三,沒找到資料說明其理,但如此設計的確使整體顯得勻稱,也像是信徒的簇擁、對引領者的仰望。




繞到正立面,這兒少了主塔的視覺拉抬,只能以尖拱框圍的人像龕座勾畫紋繪。最頂一排立著天使,因位在高處,缺失得相當多。第二排為舊約的族長先知,左端滿容易認,是抱著小豎琴的「大衛王」及持著十誡的「摩西」,「亞伯拉罕」跟「諾亞」被置於主窗旁的柱龕,可由獻祭小刀和手中方舟辨識。主窗旁尚有四位福音書作者,腳邊依著各自的象徵動物,然後是「聖彼得」、「聖保羅」帶領使徒左右列展。第四排則以聖者與殉道者為題,「聖喬治屠龍」是當中最顯明的,底部再襯上英國主教群。





端詳過門額抱著耶穌的秀雅聖母,我回頭至堂側研究中央塔,為了穩固,塔底交撐的飛扶壁還滿密集,裡頭應也藏著建築師的心思吧。可惜最早的導覽在十一點,儘管登頂跟探秘相當誘惑,總不能因此犧牲「巨石陣」。本想就這麼繞行一周,不過尾堂在整修,另側有自迴廊中庭延伸的長牆封阻,無處可逛的景況下,便只能以仰望與找人幫拍消磨。




遊客的入口藏在迴廊中庭,等了一陣,終於能踏入一探究竟。起始的中廊未作太多妝點,拱肋交錯之餘,便是以細柱的聚併、窗孔的瓣緣添增線條上的弧躍。位處中線的洗禮池相當特別,它並未應和教堂風格作出刻鏤,僅簡約地十字拉展,顯然是近代的作品。即便如此,倒不怎麼突兀,水鏡般的倒映、四角泉線的涓細流洩,輕易就聚焦了初訪者的目光。
讀了鄰近的解說板,看來背後的正門得在重要節日才會開啟,意外的是,門牆中竟還藏有機關啊,開之前,唱詩班會進裡面從孔洞對外唱歌,營造來自天界的襯樂,然後才迎入遊行般的隊列。






四望之際,側廊展示的小模型將我吸引過去,它回溯了時光,紀錄教堂的起建,已經完成的是尾堂及北翼,中廊僅部分骨架,中央塔也才蓋了一半。從敘述文字上看,當時是傾注相當多的資源人力,撇除之後加添的塔尖,只花了不到四十年就完成如此龐大的建築,不少教堂該感到汗顏。
配襯的臨時房舍相當多,最早蓋的是木匠小屋,畢竟得先以木頭砌起骨架,石材方能依循堆疊拼黏。除了石工的賣力切削,鐵匠同樣不能少,他們提供了必須零件及製作花窗需要的鉛,於是也能看到玻璃師傅在火邊的辛勤身姿。接續尚有小酒館、馬廄、管錢小屋,因工慘死直接埋入的墓地,差不多就是個小生活圈了。




模型隔壁是教堂的一個珍貴寶物,仍在運行中的最古老時鐘。它沒有鐘面就是些齒輪組合跟大型砝碼,若非有解說看板擺在旁,可能會以為是暫時擱放的工程器具。這是因為它原本的家不在這,而是外頭草坪與教堂分離的一座鐘塔,由舊時遺留的圖繪,它也有著高聳尖冠和主塔相輝映。可惜四百年的風霜終究令其過於衰頹,在經費只夠顧全主塔的景況下,便只能將它拆除,留下個同名茶屋在原址。而老鐘就這麼被遺忘塵封著,直到近代才將其修復,延續它本被賦予的使命。


再過去是一區任其陳舊的軍旗,不像大門上主花窗以耶穌、十字架為核心,軍旗鄰近的花窗幾乎與宗教無關,而是悼念著近代在戰爭喪生的人們,以仿古筆觸勾繪各行各業。不清楚是最初砌建時就沒花心思讓窗面繽紛,還是曾被戰爭重創,除了這幾幅,其餘都相當簡約。就連該重點經營的左右翼,都僅是幾何圖騰的拼疊,沒什麼敘事人物。






但這樣的樸素在中廊翼廊的十字交會處,便有了轉化,側邊的講道壇以瓣緣尖頂勾框,天使聖者填綴,連華蓋的內面都隱著刻花。




往裡延伸的唱詩班席也附加了哥德元素,席位都挑升出繁複尖頂並嵌置人像,整列望去相當撩目。收邊的側板同樣沒忽略,或捲繞成藤蕨,或凝化為天使,分持的樂器呼應著會在此響奏的章曲。而右側末分立出來的席位,顯然就是主教座席了,不僅尖冠抬升,雕鏤亦更加華麗。






席位間另架設了管風琴,它像種視覺的引領,指向天頂以圈環框繞的彩飾。起始的比較難辨,都是模樣相似的男性,拉展的長帶雖書寫著名諱,不是英文對我也無用。靠後的就容易多了,由陪襯的動物、手持的象徵物,能推得是福音書作者跟使徒。



走至這兒,從「摩西將銅蛇高懸於柱」的花窗下望,便也和主壇近身相對。一般哥德式都會有繁雕的尖拱祭龕聚焦,眼前的倒簡約,僅桌面的十字架與燭台、漸層披巾的荊冠及聖杯。但也不會讓人感到空乏,畢竟背襯的是殿尾花窗,輕輕鬆鬆,便借用了上頭的五色斑斕。




待了一陣,我往旁穿至尾翼環廊,這兒串連了不少禮拜堂,有的含括了墓塚,以哥德式雕鑲嵌於隔屏,有的在牆邊暗闃,留予躁動者傷慟者一方靜地。然妝點並不因冷僻而缺省,瀏覽中不時能見細節豐沛的花窗,引人猜想其間故事,也能發現精雕祭龕,彩紋刷色和鍍金勾邊現顯了匠心。廊間亦如博物館般,擺置了藝品、頗具歷史的肖像雕椅、超過五百年的藏書箱,後者還需集合七位牧師的鑰匙才能開啟。






如此逛晃著,便到了最底的「聖三一禮拜堂」,應該是滿後期的加添,兩側竟出現了巴洛克式的墓塚,圓拱飾柱的疊砌,姿態多變的人物綴點,很招人進前細瞧。可惜遇上牧師在那講道啊,工作人員還親切邀我,讓意不在此的我趕緊笑笑搖頭飄遠。但逃了幾步又忍不住折回躲在角落,往堂內窺看,因為那兒有主壇借景的花窗「Prisoners of Conscience」,即便線條抽象,很難解析為何是良心囚犯,拼貼的色塊卻有種幻力,令我視線無法移離。




瞥著廊側的諸多紀念棺塚,將尾堂繞行完,剩餘的便是教堂的另個寶物「Magna Carta」,這詞是拉丁文,翻成中文便是歷史課都會提到的「大憲章」。這事發生在十三世紀,知名的「獅心理查」去世後,那年代英王權力過高早被人詬病,偏偏繼位的「約翰」又跋扈,不僅槓上教皇,跟法國戰敗欠債後還大抽稅,貴族們便聯合起來以武力逼他簽署一份讓權法案。這法案保證了教會的自主、不許國王越過法院私自裁判,若違反,就能沒收國王土地城堡。
「約翰」迫於無奈簽了,可想而知很快就不認帳,於是這事又餘波盪漾好幾年,甚至還引發內戰,但也成了英國法律的濫觴,歷經各代英王與貴族領主的拉鋸,上下議會的演化,才終形構出目前的體制。





歷史久遠,最早的「大憲章」原稿已經不在了,所幸當時為了將法案播傳,送出了好幾份抄本,「索爾茲伯里座堂」留有的,就是抄本存剩的四份之一。為了慶祝八百周年,還有人聚集諸多單位,將WIKI上的「大憲章」繡在布上,於這裡的北翼堂展示。不過最珍貴的抄本並不在此,而是在外頭的「Chapter House」。

循著導引穿至中庭迴廊,找到牧師議事用的這個廳間,入口的圓桌頗為惹眼,讀了說明板,居然是當年建教堂發薪水用的帳務桌,且因門口設計變更,已經搬不出去了。至於正主「大憲章」則被藏於廳中的白色帳棚,一次只能一組人進,且禁止拍照。相比WIKI刺繡超長一幅幾乎佔滿整翼廊,這羊皮紙抄本迷你許多,但也凸顯了抄寫手的筆藝精湛,他使用了名為「Book Hand」的字體,不僅細小密集,又工整優雅得像印刷出來一樣,只會打字的現代人應感到羞愧啊。




讚嘆過出來,周邊尚有不少看板可供觀覽,除了解釋「大憲章」的來由、內容與影響,還貼心擺了副本給遊客拍照。此外也介紹了這間的裝飾,看起來最初的花窗是真走樸實路線,頂多用灰階處理,瑰麗的皆為後期的加添。地磚倒是一開始便多彩拼貼,以捲繞圖騰攤展,只是經過長年踩踏,目前可見是修補後的成果。花窗下的連拱為另個亮點,因為那之間有舊約浮雕串接成帶,始於亞當夏娃,終於摩西取得十誡。即便一路細看,我僅認出諾亞方舟,見童趣模樣的小人兒在那搬演,仍不禁嘴角上揚。




離開前,我在中庭迴廊走繞著,大樹下碧草如茵,廊間連拱的窗鏤多瓣開綻,彷若定格了春意。但顧望間,視線仍不覺循樓閣上攀,看列窗逐層挑尖,綴邊愈漸織密,而那在蔚藍清朗中銳劃的,是無懼時光的堆疊,凝縮著人們對天界的想望。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