於聖彼得堡的第二個清晨,天氣跟昨日一樣看似晴朗卻密佈著團雲,稀淡處因透出天光而淨柔,但也有地方濃密得幾近陰惻,讓導遊擔心會否如同預報所指,即將化為奔雨。
由於晨時清寒,加上將會走段海路,大夥穿了薄外套,在冬宮外的涅瓦河岸等待水翼船領我們出發。此船據說底部有支架附加水翼,當艇速推進,翼部浮力會將船隻抬懸海面減少水阻。然當引擎轟隆,流水被劃出白浪,卻也無啥機緣瞥見真實是如何形樣。


此行目的地為同位於芬蘭灣岸口的「彼得夏宮」,由名稱便可明瞭是「彼得大帝」雄心擘劃之建物。避去於鬧街的車行彎拐,水翼船著實迅捷,當我還望著海面,思緒即將放空時,便已牽拉我們靠岸。而走過長堤,與礁上點點白羽海鳥錯了身,眼前破開密林的運河末端,便是夏宮工整樓閣現立門面。


沿河畔遊徑一路往前,微颸自旁側翠林拂葉而來讓步履輕快,不旋踵,隊伍便來到「下公園」與宮殿接壤的「大階梯噴泉」(Great Cascade)。這片佔地廣袤的臨岸公園被冠上「下」字該是因著地勢,畢竟殿閣在眼前丘頂偉立橫展,顯露睥睨懾人霸氣。它以土黃為底,雪白柱框作綴,不似「凱薩琳宮」那兒用燦金點繪柱頭窗額,它憑著簷頂的起伏錯落,盤峙如峻嶺,只讓腳下的飛竄泉水替其漫展光華。


「大階梯噴泉」以參孫雕像為中心,成群伴立的輝亮人像從兩側堆砌而上,但水泉尚未噴發的此時,卻令人無法揣想該是如何壯觀。導遊也要我們暫別忙著研究,她領著先上了階梯,繞向宮殿西端的「頂徽樓」。它與東面末處的「宮殿教堂」相互對應,拱頂皆於簷尾轉為翻浪,讓稜線流動,而在鑲綴的眼窗與輝金葉串之上,是讓兩座建築不同的塔尖。教堂那邊如傳統般五座簇擁一起,這兒的則為單單一柱,於炫亮帽冠上頂著鷹徽。



從此處轉到宮殿另一面就是「上花園」,相比方才沿路走馬看花瞥見的各樣池畔雕琢,這舖展碧綠草毯的庭院便似走著簡潔路線,平整樹籬框起開闊方池,儘管池中亦有白皙石像卻顯得孤單無依,醒目的,反倒是遠方「彼得保羅教堂」那錯雜紅綠方菱色塊的塔身,難怪「下花園」受歡迎許多。




特意繞到「上花園」是因宮殿入口在此,然照例也得經歷排隊等候的煎熬。更萬惡的是廳裡禁止拍照,這對年歲漸增的我根本是種記憶力的考驗。就算入場前迅速搶購了一本介紹書,但事後翻閱,多數畫面卻是陌生。過半廳間的相似讓它們的界線模糊,昨日「凱薩琳宮」的炫麗斑影也不甘寂寞加入干擾,而或因這同質性讓導遊步調飛快,更讓我難在有限時間抓取各室特色於腦中歸檔。
故此,落筆之時,望著書本,盯著網路少得可憐的資料照片,我像個失憶老人,口呆目愣。儘管研究久了似浮現些許印象,也懷疑是否為長時注視衍生的錯詭形樣。也罷,就當我誤喀某種迷藥,胡亂說起書中幻境吧。
主梯是給予賓客的第一印象,因此炫幻雕琢存在得理所當然,「凱薩琳宮」那兒自素白的雕紋鋪陳而起,「彼得夏宮」卻是霸氣地於開場便讓燦金之色於視界亮綻。纏繞框格的洛可可火焰織紋、折曲點金的烏鐵梯欄帶著我們往上步去,而後欄柱上與壁龕內的秀美仙女們挪抬纖指,引領目光朝向窗框天頂那些以畫亂真的偽雕飾帶。

承繼著這樣的華燦,主梯通抵的「舞廳」雖不若「凱薩琳宮」那相似主廳的開闊,也讓人不由自主定步佇望。上下雙排的兩側長窗引入來自庭院的天光,窗間鑲綴的明鏡映照著框邊飛繞的金紋,那金紋如焰蛇盤旋、竄燒,似乎當舞宴樂起,它也將靈動著,撩撥人們眼瞳裡的曖昧。

由此穿過,「切斯馬廳」暫斂了先前的奪目耀采,用巨幅戰爭畫作以另種方式宣展國威。畫作裡帆點密佈洋面,推湧成嶺的雲朵被沖天烏煙摻染,灘口散亂著船骸與敵方癱倒殘兵,它們彰顯著於切斯馬對土耳其海戰的勝利。「甚至凱薩琳大帝還特意於灣口炸毀了船艦,讓畫家能描繪出那樣的慘烈。」導遊指著作品裡吞噬戰船後正怒吼奔捲的火雲。

在這轉角廳間的隔鄰就是最主要的「寶座大廳」,長幅寬廣的空間幾乎佔據宮殿西翼的一半,很意外地,它沒用燦金威壓視野,反倒以淡淺的青綠為底,再讓雪白浮雕去作勾繞。成列拱窗間自然有長鏡相互映對,而鏡中的繁麗水晶吊燈與窗口火艷垂簾成了最鮮明的存在。廳末,鮮紅綴金的寶座靠倚於牆,壁面則有幅英姿颯爽騎馬人像,初見我還以為是哪位皇帝,經導遊特地講解,才知正為「凱薩琳大帝」穿著合身戎裝欲與男子同爭鋒芒。

本還在想會否主事者不願這宮殿雕琢過於浮誇,然「寶座大廳」背後的「接見廳」又再度閃瞎我眼。熟悉的洛可可火燄織紋飛騰作燭臺、勾幻作藤葉,讓鏡影撩亂得炫惑,且因著廳間佔幅不大,更使其綴密如珠鑽,教訪者一遞足,便宛若墜入不切實際的虛境。

不過再往前踏過門扉,這股炫亂又於「白色餐廳」收攏為淡雅,彷彿設計者故意以外放與內斂之間的交替作衝擊。雪白壁面僅用少量的淡青之色勾框,把主導權交予浮雕去講述古典神話故事,角落壁爐象徵音樂詩歌的符印也素淺,讓視線聚焦於長桌琳瑯滿目的綴紋陶瓷餐具。
如同我們對西方舊世紀文化的憧憬,歐洲對東方世界也有著嚮往,這嚮往在此宮化作兩間「中國廳」。先遇上的這間有金黃隱紋壁面,天花板紅綠相間的幾何色塊不知揉雜了哪個國度的風格,不過牆上的墨底漆畫便很容易辨出中式山水的元素,金漆點繪的巒間簷舍、穿繞於曲橋飛拱的扁舟串流出水鄉景緻。然壁爐的樣式又混了血,勾著人物的青花瓷紋外竟添了紅綠綴金的框條,乍看突兀卻頗令人玩味。

兩座「中國廳」夾著的是位於宮殿正中的「畫廊廳」,儘管伴著嫩綠垂幔的依舊為飛揚的燦金織紋,卻已被牆面細碎拼組的人物畫像奪去光彩。畫像繪的不是皇家貴族,而是穿著各樣傳統服飾的民女,有的低眉嬌羞帶著青澀稚嫩,有的儀態萬千拋出成熟風韻。她們側身、瞥視、揚眉、怔望,似乎當我轉上一周,便看見了世間縮影,耳邊是細碎的、欲語還休的故事。

再過去進入東翼,是另一間對稱的「中國廳」,風格相似,但壁面換成正紅隱紋。作為裝飾主體的依舊是牆上漆畫,在烏沉板面勾出亮燦挑簷殿閣、扶翠水榭。除此之外,還有雕工精細的櫥櫃與各樣描金琺瑯瓷,讓人目不暇給。
而由此開始便屬於皇室的生活起居空間,長樓切隔出南北兩道廂房,北首第一間是被稱為「山鶉廳」的小客廳。會有這稱呼是絲綢牆布上那重複棲停於花葉的山鶉,它讓這綴金音樂沙龍裡多了些斑斕色調。此外,壁龕曲邊垂墜燦炫飄帶,簾幔後是淡藍繡花靠椅,廳中還置了一把豎琴,似乎當閒散斜倚支頤,便有柔和曲樂琤瑽流洩。

隔壁原本為臥室,但現今呈現的是後期「沙發廳」面貌,這兒的絲綢牆布主題替成了中式城鄉,在連綿翠巒的疊襯下,是繁密宅院與忙碌幹活的市井小民。垂著簾穗的壁龕內同樣也有繃布長椅,但廳名指的該是佔據另側空間的織紋淡藍大沙發。它寬廣得像張床,於牆邊堆滿鬆軟靠墊,感覺當年應有公主們慵懶坐倚、甚或嘻耍滾躺,偶爾交耳傳遞著宮中八卦。

腦海中能挖出的記憶到這兒差不多便是極限了,根據書中資料,北廂房依序還有女皇的「化妝室」、「辦公室」、屬於貼身衛隊使用的「軍旗房」、「騎士廳」,但就算研究著書中圖片,這些房室除了碎花牆面青白綠紅變換了色調,也很難抓出重點,故而那時極有可能導遊便僅拖著我們飛快而過。

東翼的末尾是「藍色客廳」,顧名思義便是廳中壁面簾幔皆以天青之色呈現,然很汗顏地,儘管圖片中繁麗地置靠了綴金櫥櫃,一張張的餐桌上展示了華貴碗碟,我卻尋不著印象。究竟是已老人痴呆若此?還是當時其實因著什麼提早轉走並未拜訪?

精華部分都追憶困難了,理當一路依序穿回的南廂房若如資料呈現的平凡,被我乾脆地遺忘應也值得原諒吧。不過返折行途的最末,也就是推估於「山鶉廳」牆面的另側,「彼得大帝橡木室」居然還在腦海裡留了片爪殘鱗。或許是那一洗之前浮華虛綴、改以沉厚木色拼組的反差,讓我心生訝異而多停留端望須臾。
我望著櫥櫃明暗交錯的木紋、牆板淡淺旋繞的徽記花葉,難以想像在二次世界大戰的德軍侵略後,這裡也跟其餘宮殿一樣,僅是個焦黑殘敗廢墟。而今在那些值得感念的現代藝術家手下,經參考典籍圖繪照片的重新砌築雕鑿,才有一路行來那與日光爭炫的勾曲艷色,以及眼前這漾著古典風範且顫著溫潤輝華的原木廳室。似乎,我尚能望見「彼得大帝」持著鵝毛筆,於案上振筆疾書,擘畫正成著形的雄圖霸業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