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「明命陵」順著中軸邊走邊拍,起初導遊不甚在意,一殿講解完,便等我們點頭了才推進,偏偏她沒料到遇上的是歷史建築魔人,每處都能端詳很久。好不容易到地宮,可以快速返折了,結果我們又在湖畔拍風景,她便耐受不住了,擠出尷尬笑容說:「要快一點喔,午餐前還有兩個陵墓要看。」
聽到這話,我不禁瞄了時間,也是,雖有一整天,若要仔細逛,「順化皇城」可是需要一下午啊,便收攝了閑散的心情,快步隨她折回,上車趕至第二站「啟定陵」。這段路跳的歷史時光有點遠,因為主人是「阮朝」的倒數第二位皇帝「啟定帝」,那個時代已被法國殖民,他也只是個象徵性魁儡,儘管據說他頗有才氣,有志難伸下不免自暴自棄,把精力轉為藝術方面的揮霍。像是在他任內砌起的「安定宮」,池湖亭台連綿,還有劇院跟動物園,現今雖僅剩正門與主殿「啟祥樓」,修復後仍顯著結合歐式巴洛克的華麗。
而對於自身陵寢,施予的用心又更多了,起始便是一道長階,由蟠龍成欄縱劃。不太清楚是否為地方特色,泰國階前多為獨角的蛇神「納迦」,這兒的龍角不甚明顯,若只截頭部可能會以為是猛獅。入口兩側另有給臣子行儀的外祭殿,相對無華。瞄了幾許往上爬,在階頂醒目的是挺具雕琢的牌坊,類似的形樣才於「明命陵」見過,這兒換了妝點,不上彩繪,僅以雲焰刻鑿飛燃著,再附加雙龍騰遊。
不過這只是前菜而已,穿過牌坊,立於廣台的「碑亭」雕琢更加繁複,牆面以代表福氣的蝠翼啣咬著壽紋,柱框密佈著變幻龍形。造型上揚棄了中式簷殿,代入西方風格,上窄下闊的八角亭有以柱拱切劃的流線。如此的繁飾與創新令我在盯瞧中穿進穿出,連背側也繞去看有否別緻處。
相較之下,裡頭的「聖德神功碑」因不是本人手筆,就傳統多了,字跡還相當清楚,是工整的中文。這頗令我意外,越南王朝一直是使用漢字嗎?此外在那混亂時年,若書寫原稿的真為末代王,沒廢懶度日還能練出端正書法也是一奇。
研究過「碑亭」,終於能分心將目光轉往他處,因著陵寢地幅不大,這層高台也兼作小「神道」,兩側可見「石像生」雙列迎送,儘管無法拉得遙長,象、馬、文官武將俱全,背後尚各有一塔柱。這兩柱延續「碑亭」的中西合璧,像貼附大理石紋路的方尖碑,又雕滿雲龍於邊角挑揚。如此的華綴令人忽略「神道」的減縮,只在抬望中愣愣從旁階上攀,看柱尖與亭冠彼此交襯,勾繪出與遠山織連的峰巒。
台座在此之後於龍欄的引導下,再往上翻高兩層,階頂是陵寢主體「天定宮」。除了抿去傳統垂簷,在兩端挑升為方塔,它理所當然又是撩目的雕工展現。牆面略素,僅是淺紋幾何圖騰,卻也反襯出蟠龍柱的華麗,而由弧狀門拱起,越往上紋路越繁複,龍首的隱現自然是大宗,周邊似波流又像雲湧,當中穿插著吉祥器物。額板的飾帶更充滿細節,一個個框格裡都是微縮主題,站在階下根本難辨。
比較奇特的是,宮體居然呈兩段色澤,簷冠一如他處灰墨,牆身則白皙,是使用了不同石材作變化嗎?我不禁趨前近瞧。然經過端詳才知自己想多了,應只是經過刷洗,又僅做到一半。本以為一路所見的深沉,是「啟定帝」為了表現陵寢肅穆,看來初始都該是無垢的雪色淨潔,我不禁又回過頭對著亭塔想像。
很合理地,宮殿中門閉鎖,遊客只能像僕役般由側門穿入,再從偏廳來到居中的「啟成殿」。在這兒,裝飾風格又以顏色作了另種翻玩,乍看會以為僅是花彩壁紙被密集掛上長幅畫軸,其實所有色塊都是立體的,「啟定帝」搜來海量的瓷器,只為了打碎作拼貼,充分體現有錢就是任性。也因為這樣,當視線挪抬,望見的飾帶框畫都不一樣,有的以裂碎原料再行重組,就自顯斑斕,就算古樸的質地,在巧手搭襯後,也化生為嶄新氣象。
身為視覺中心的祭壇當然不會馬虎了,壇案切分的框格內盡是彩龍探首,前方一對仙鶴昂啼,鼎爐瓶燭間置了「啟定帝」的相片,秀氣中帶點福態。相對淡雅的應是天花板吧,那兒有著暈染般的墨雲,群龍爪鱗隱現。
花些工夫,隨機挑了幾處拼綴解構辨析,往內走去,又是另番的閃瞎眼,儘管天花板仍是墨龍,牆面亦為彩瓷拼貼,殿中卻多了一個王座,異常浮誇。金色龍椅坐著「啟定帝」的等身燦亮塑像,背襯是宛如旭日的綻射耀芒。底座不意外攀滿由周邊騰躍而來的遊龍,頂頭則是一望便知極為費工的華蓋。
它似布質的披垂短幛,實為石製,除了以精微手藝密雕出子孫綿延的龍之家族,據說又在彩瓷間嵌入珠寶,使其更顯華燦。雖經過亂世,還能有多少真品頗令我懷疑,現於眼前的繁麗便足夠讓我瞠目了,究竟得花多少心思金錢,才打造得出來啊。然說來也弔詭,投注了這麼多,就是為了離世依舊能享此尊榮,偏偏傳說這兒墓塚沒有「啟定帝」,為避免屍骨被盜毀,他囑咐務必將自身另埋於秘處。
可能就只是為了永恆的留名吧,也的確,就算他曾配合法國政府頒布違反民意的法令,又在宮殿陵墓揮霍了無數金錢,越共亦將其冠上不少罪名,在諸多陵寢中,它可是最受歡迎的。每天遊客川流不息,大把門票錢進帳,就連我這外國人心裡也因此印烙了他的名號。
寶座殿的後頭尚有一殿,沒看到門路,照道理應為地宮所在,解說板卻說棺塚便是在王座之下。由窗口略顯的部分,是能見些許壇案,算符合文字所提的祖宗祭殿,至於為何這樣更改格局,就只能歸結於一路所見的張揚意圖吧,除了自己,其他皆為次。
或許真的屍骨不在此,殿裡開放遊客恣意拍照,也讓我在幻惑之餘,有機會多紀錄其間細節。待了一陣,又回過頭在「啟成殿」研究彩瓷拼貼的趣致,然後走進來時略過的偏殿。這兒被改建為紀念館,擺了些「啟定帝」把玩過的珍品,光是生辰獻貢的香爐,就攀滿瓜藤與松鼠,立於爐頂的雖說是獨角獸,倒比較像年節的咧嘴舞獅。而他對藝品的喜好,也貼合其陵寢的設計,即便是几腳也要配上渦捲,宛如西洋式柱頭,桌鐘雕飾則能見翼獅對視,希臘女神旁襯。
留下的幾張黑白照片更是耐人尋味,除了正經八百的王座大典、裝模作樣的毛筆練習,還有張書房日常。無從知曉這日常是在何種情境下照的,或許是想展現書房雕鑲滿滿、藝品處處的闊氣。也可能是想表達自己的天威不可拂逆,只見他轉頭繃臉一聲喝叱,旁邊小太監便躬了身戰戰兢兢聽聆。
不過若再加上某些宮闈軼事,便又可有另種解讀了,因為傳說「啟定帝」喜好男色啊,而這小太監面貌清秀,的確很有成為男寵的資格,所以搞不好這其實是張翻牌實錄。
「小李子,今晚就是你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