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著火車從「伊利」折回「劍橋」,有別於「牛津」,這邊的火車站離市中心頗遠,用走的雖也可以,但坐公車省腳力省時,尤其我已經把在「劍橋」的時間砍了一半,還要趕著赴「國王學院」的預約。
公車多半會到市中心,停的點卻挺發散,我直接挑了一部先來的,跟司機確認後就隨他載。一路盯著GPS定位,看來應該要在「Emmanuel College」下車比較接近,而這站也真的滿多人下。對著地圖往西走,會先經過「Sedgwick Museum of Earth Sciences」,它是地球科學系的一部分,亦為大學所屬的地質博物館。收藏物除了礦石,也包括遠古年代的珍奇化石,從門楣徽印上一左一右的禽龍與大地懶,就能推想其範疇。其隔鄰是「Museum of Archaeology and Anthropology」,即考古跟人類學博物館,從資料照片看,擁有不少奇特又古樸的雕作。


不過會吸引我慢下腳步,是因為它們的建築,捨了石塊改採磚疊,深赭淺棕的交錯成了自身斑彩,窗列雖僅為方框弧拱的運用,立面微微切削成浪,便令其別緻起來。這一線延伸至隔鄰的「彭布羅克學院」(Pembroke College),它身為「劍橋」第三古老的學院,遺下了諸多世紀流行的建築。我這樣的過客自然無法一一見識了,能瀏覽的僅有外牆。其一端是線條冷硬的石色窗閣,頂部以連綿山牆綴飾,另端顯然為另個年代的作品,讓磚紋接手,串接的敞廊則引入了巴洛克,弧線點躍,在中處用徽印山門聚焦。

如此走至主要的南北大道拐往北,變多的人潮車流中,有醒目的「St Botolph’s Church」鐘塔引領步伐。教堂旁是「劍橋」第二小的「基督聖體學院」(Corpus Christi College),即便迷你,砌建也來由自民眾集資,街邊長樓倒沒敷衍,能見雅致的微探窗台,以及以尖拱飾綴的城塔式外門。

再過去不遠的街角,則有熱門打卡點「聖體鐘」,被一堆觀光客圍著拍照。這鐘看名稱會以為是個古物,其實是近代的新潮作品,不僅沒指針,金燦鐘面還攀著跟異形一樣的蟲子。它爬行的腳會勾著鐘緣旋轉,創作者將其命名為「時間吞蝕者」(Chronophage)。沒指針自然不是要人通靈,三圈刻盤仍舊是刻度,由內而外分別為時、分、秒,看哪格在發藍光便知了。



過了這個十字路口就是「國王學院」(King’s College)所在,一開始我沒認出來,因為主塔門被鷹架包裹起來,辨清後頓時傻眼。哥德復興樣式的它,本該以高低炬塔搭襯兩側山牆,中央鐘塔藉拱冠拉尖,是拍攝的一大重點,但也無暇懊惱了,已遲到的我得先找到遊客入口。問了守門阿伯,他懶懶一指說直接從教堂,彷彿當我是本地人熟門熟路,然再往前,教堂旁皆是鐵籬,很令我懷疑自己聽錯了。回頭細問,他才領著我多走幾步,指著遠方轉角塔樓,而匆匆從那迂迴拐繞,教堂北側門還真藏在裏頭。


抬頭仰望,這座顯然是擁抱了哥德後期的垂直風格,花窗皆呈縱長拼組,低處外擴的側廊則已進入「都鐸」,有著那年代流行的矮胖尖拱窗。門楣則挺應和「國王學院」之名,以花藤勾繞王室盾徽及「都鐸玫瑰」。
所謂的「都鐸玫瑰」是當年「蘭開斯特」、「約克」兩大家族爭奪繼承的產物,他們皆是「金雀花王朝」的旁支,前者藉叛變取得幾代王權,後者聲稱其血統較純正,這仗打了三十年,才以「蘭開斯特」的「亨利七世」與「約克」的「伊莉莎白」聯姻作結。由於兩邊家徽皆有玫瑰,只是一者為紅另者為白,之後的「都鐸王朝」就乾脆將兩朵融合,成了外紅內白的「都鐸玫瑰」。
不過教堂的起始其實還更早,在「蘭開斯特」的末代王「亨利六世」就開始了。當年他同時策畫了「伊頓公學」跟此學院,專收家境清寒的青少年,偏偏「聖女貞德」橫空出世,讓「英法百年戰爭」的局勢倒向法國,然後又遇上「約克」家族對王位的挑戰,建到一半的教堂就這麼被擱置。半殘的構體要到「亨利七世」政局穩定了才繼續,若算至將其完善的「亨利八世」,可說蓋了超過百年。


根據資料,它擁有世界最大的扇形拱頂,當踏入側門,現顯的天篷果真令人屏息。勾框層層發散,環弧嵌合之餘也綻顯軸線上的繁複瓣蕾。縱使這幾天從「巴斯教堂」起,已看過幾座類似設計,這兒的又更高闊了,團花式的接拼因此成了連綿樹冠。這樣的纖麗在花窗群接續,一如於堂外所見,窗櫺簇密縱劃著,讓柱林更顯頎長,經由日光的透染,玻璃也變得五色斑斕。



這些花窗相當珍貴,可追溯至十六世紀,逃過各次戰火的浩劫,上層描繪舊約,下層轉為新約。自然想辨析所述章節,繁複構圖和無盡人物輕易便讓人看花了眼,於是在掃望間,便不禁將目光停在正門上最大幅的西花窗。它其實是最晚完成的,同前輩們相偕一起,卻沒什麼違和感。仔細端詳,顯然畫的是「最後的審判」,上段為以華麗敞廊為襯的天堂,能見基督、天使、使徒跟手持各刑具的殉道者。下段一邊為對飛升的期待,另邊充斥對罪人的逐落及施刑。






由於西端是在「亨利七世」時期動工的,牆面的刻綴摻雜著「都鐸」元素,除了繁雕王冠下的重瓣玫瑰、母系家族的城堡閘門,也穿插著「亨利七世」的盾徽。盾中的百合花意喻純潔和光明,獅子代表勇敢和力量。護持的動物則跟閘門類似,象徵源自威爾斯的血脈,分別為龍跟獵犬「Greyhound」。這些盾徽間隔地出現,工匠卻沒因這重複性偷懶,每隻都有略微不同的姿態。


相較周邊或淺亮或明豔的雕繪,位處中段的唱詩班隔屏便顯得是個異數。它使用了深沉木色,裝飾則轉為文藝復興風格,山牆如浪,弧邊與圓拱接連。原本我還疑惑,通常為視覺重點的隔屏怎會在此選擇低調,但當進前細看,就發現其飾柱浮凸,牆面都隱著紋雕。翻了資料,這座是「亨利八世」為慶祝他與「Anne Boleyn」的婚禮所製,因此在「都鐸王室」的盾徽之外,也能找到兩人名字的縮寫,以此推想,那些於旁處點綴的花葉及獅馬,應都與王室有關了。


同質的風格往裡延伸至座席背板,理應出現的聖經故事在這缺席了,替代的是一個個繁複徽印,見到犬龍護持,直覺認為會以此複製併接,怎料每個都不一樣。有可能是王室在不同情境所用嗎?還是分屬當時各大家族?我不禁開始瞎猜。然在沒說明板支援下,只能當成裝飾的一部份,欣賞它們與弧躍華蓋織連的風景。




在環望中往前推進,席末宛如譜架的金屬讀經台也具心思,一側雕出「都鐸玫瑰」,一側為四福音作者,頂部立著「亨利六世」的小人像。我循之望去,將目光放在彰顯主祭壇的東花窗。其底部繪了「耶路薩冷」的苦路,能見耶穌被鞭笞、總督「彼拉多」洗手撇責、然後是負重前行的佝僂身姿。上段則是從釘十字架到卸除,有士兵「朗基努斯」的戳刺,以及聖母容形的哀傷。縱使窗彩瑰麗炫眼,當盯望著,心情卻不禁沉黯。



窗下另有一幅祭壇畫,繪者是相當知名的「魯本斯」,這幅曾以天價轉手的傑作被捐贈進來,院方自然以高規格對待,不僅撤去原本的祭壇擺設,為避免畫作遮擋花窗,還降低一向架高的壇座。即便這樣的改動招致批評,這畫是的確引人盯望,晦暗馬廄裡,天使攜來光明,三位服飾迥異的老者誠敬獻禮,將輝華聚於秀麗聖母及初誕的耶穌。欣賞其光影及細膩筆觸之際,兩對岸人的瞎猜從旁傳來,頓時讓我覺得辨出挺常見的「三賢者來朝」好像值得自豪。聽著聽著,就不禁出嘴跟他們介紹。




相對主壇,兩側的花窗故事便是研究所考題了,環視一陣,繳了白卷後,我穿進側廊的小禮拜堂。這裡除了各具風格的祭壇,也擺了滿多解說圖板,先是描述教堂歷史,接著便切入扇形拱頂的原理。或許是因身處學院,圖板文字密密麻麻,看起來是運用了「懸鏈線」的力學概念,將其弧形反轉,延伸為曲面。它們四個一組,縱向分力交予立柱,橫向分力藉彼此抵消,如此便能微妙支撐住拱頂。此外,還設有架高廊道與長鏡,讓人近距離觀察扇狀拱頂在這裡的細節。




再往後,會經過一塊木質雕板,看解說,是唱詩班院長座席的一部份,不曉得為何被供在這兒。中央顯然為「聖喬治屠龍」,底部根據說明,是其太太跟被獅子咬走的小孩,一種在那時代戲劇化的加添。

接續主題轉換至花窗製作,首先當然是草稿及窗框的設計,將底色玻璃依需要拼組之後,就開始細節作畫。顏料似乎也是熔化的玻璃,用專屬工具推抹,畫完整體加熱再放涼,便可挪去光照下檢視成果了。進階的技巧自不僅於此,但光看這基礎工法,就覺得難度頗高,對這些師匠們,真的得報以無限敬意啊。

看板也挑了幾幅花窗作介紹,那年代正是文藝復興播傳過來的時候,因此能找到「米開朗基羅」風格的借用,義大利建築服飾亦不時出現。除此之外,同幅花窗的主題都是有經過思考的,舉例來說,若上段採用了舊約的夏娃,下段便以新約的聖母為對應。由於約拿在鯨魚肚子待了三天,就取了耶穌三天後復活的段落作搭配。如此從側廊繞回,再朝幾間有開放的紀念小堂探看幾許,便完成對教堂的觀覽,可以往校園其餘部分逛了。
由南側門步出,我望向學院正門連通的廣場,另一邊的長樓「Wilkins Buildings」以建築師為名,諸多煙囪及採光塔將其稜線添加了變化。根據標註,食堂坐落在那,但從沒見文章介紹,廣場步道又不給走,便只能讓其內裡妝點成為心中的謎。
視線掃過草坪中央有「亨利六世」雕像的噴水池,施工圍籬在門牆醒目列展,見這威儀風華兼具的大門被毀容至此,雖知是不得已,不免再次嘆息。同遭毒手的其實還有教堂,萬幸只有屋頂跟東側,從西面望去,輪廓尚算完整,能欣賞其寶冠雙塔拉伸出的高偉。




端望過門楣框邊的「都鐸」飾綴,我沿著另一側的大草坪走,這也是多數文章提及的路線。一邊走我一邊回望,將兩塊區域分隔的是也以建築師取名的「Gibbs Building」,有著以層疊山簷表達的工整。早期大門還沒砌建時,僅有它與半完成的教堂守著廣場,如今是教職員的辦公處。而「Wilkins Buildings」在大草坪這端繼續延伸,城塔式的長閣裡設有圖書館跟院長宅邸。這些校舍想當然沒開放,只能在瞥望過左方的「克萊爾學院」後,看教堂逐漸縮渺。



根據資料,早年草坪也非這樣空曠,曾有著啤酒廠、菜圃、木製鐘樓、以及滾球場。不太知曉現今是否還有這種類似保齡球的活動,看起來遊客都挺有公德地繞著它,不予踩踏。走著走著,又開始亂槍打鳥的任務,挑了兩三組人馬,才有人好好把教堂頂部跟我一同裝進畫面,也可能是我已經走比較遠了吧。


草坪與名聞遐邇的「康河」相接,撐篙的生意相當好,河段完全沒空窗過,好幾艘小舟都坐得滿滿。這很誘著人去湊熱鬧,不過此時太陽依舊烈,何況有時間限制的學院觀覽還是優先。暫且將誘惑放水流後,我在橋上盯著舟隻來去,又捕捉幾張長川跟古色樓閣繪抹的畫景,然後朝另側草原推進。其步道旁是另個熱門打卡點,刻著徐志摩「再別康橋」的大石。




徐志摩曾在此當過研究生,被「濟慈」、「雪萊」這些浪漫主義的詩人作品所觸動,流傳的詩作顯然也受其影響,讓人於唸讀時浮現一幅幻色風光,在感懷後悵惘。張幼儀、林徽音、陸小曼,我們華人對其間故事耳熟能詳,外國人應該覺得莫名其妙,為什麼一堆黃種人排隊要跟這石頭拍照。
資料上說,詩中的那株柳樹已因病不在了,週邊的人事風情自然也迥異,或許曾有仕女撐著陽傘在請邀中上船,或許曾有孤人於徐風中輕輕哼歌。能憑藉懷想的,也僅存夕影霞照吧,揮揮手,待其隨漣漪慢慢低微,化作一船星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