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步走出「布倫海姆宮」的樓閣群,外圍的大草坪來時已覺遙長,這回更覺這距離很整人。找到馬路邊的公車站牌,照事先的調查,能到「牛津」的那兩路以十五分為間隔交錯,應該不用等太久,哪知這一等就直接超過,儘管催眠自己下一瞬便能見車駛來,怎麼望都落空。這很令我煎熬,因為下午的重點「基督學院」(Christ Church)是有預約時間的,也不知錯過會不會就報銷,
胡思亂想之際,一位東南亞面孔的阿姨騎腳踏車而來,像是跟朋友約好在此等車,她瞄了我幾眼後跟我攀談,說了自己來自泰國,也是要去「牛津」,聽過我的詢問,她頗訝異,說通常都有準時的。好吧,可能是運氣差撞上不知名意外吧,我嘆了口氣繼續在烈日下張望,此時便覺這站點很不貼心,沒遮蔽又沒坐椅,想學阿姨躲去遠處的樹蔭,又怕公車呼嘯而過,結果我就這樣罰站外加炙烤超過三十分。
好不容易上了車,預約的時間是三點,而到市區時,手錶指針已無情劃過,逼得我只能在街道狂奔,顧不得是否被路人當奇觀注視或偷笑。邊跑邊走地,我抵達了學院正門「湯姆塔」(Tom Tower),它以諸多哥德炬塔襯飾,往上挑尖的流曲窗框及大小帽冠也令其多了優雅風姿,但這門只給學生通行,遊客入口還得再往南。


努力多擠出些腳力,終於一道籬門開了路徑,不少遊客在那聚集著,應該就是了。轉彎穿入,不禁朝他們鏡頭指向瞥了幾眼,原來步道邊打造了一隅花圃,在這入秋時分,仍以亮黃、淡粉、淺紫明媚著春意,花圃之後尚有學院的廳閣參差。


然這時的我也沒心思停下以相機記錄了,因為就算進來也未見指標,瞎走了幾許,又抓了個看似工作人員的,才知要從更裡的「The Meadow Building」進。我緊張兮兮地遞出預約證明,很怕換來一聲「Sorry」把我打回票,好險可能平日多少有累積些功德值,又或許目前人潮不多不須管太嚴,把守的看過後只以淡淡笑意朝內比指,總算讓我安了心。
「基督學院」的歷史悠久,十六世紀的約克大主教整併幾個修道院取得了大筆資金,在此設立了「紅衣主教學院」,然後經歷了「亨利八世」的重新改制,繁盛至今。而當穿進這方向的第一重內院,周邊的褐黃樓舍也顯著歲月賦予的斑駁,哥德弧窗間隔層列,山簷峰稜參差接連,即便未以繁雕飾綴,仍惹人抬首端望。



校舍是不能隨便進入的,觀光客能踏足的部分在中庭邊角,由挑高方塔標誌。從塔門行入,現顯的是一處讓人訝嘆的階廳,其廣階略簡,天花板卻用了心思,妝點著英國很特色的扇狀拱肋。它隨高擎的中柱如傘張啟,也在牆側環圍攀展,再加上填於間隙的花綻,輕易便抓縛了視覺。



很多人因此在這逗留,嘗試用階欄的尖拱接併、燈柱的鏤雕細緻,讓照片疊生更多繽紛,於是當我上上下下以各角度欣賞著,便得承受這些想拍空景的目光瞪視。神經較粗的人應該不在乎吧,還能來回琢磨著網美照,我就不行了,找了當中看似較專業的幫拍過,便趕緊朝樓上的學院餐廳推進。




一般對學校餐廳的印象都是吵雜混亂,很少會期待有什麼雕琢,勤奮打掃沒散著油膩腐臭味就不錯了。這邊的卻出乎既有概念,由於也是儀式大廳,裏頭跟個石色小教堂一樣,列窗嵌著彩色玻璃,天花板是深沉木質桁架,當中撐拱弧躍,以簷牆間出探的「Hammerbeam」分擔受力。三道縱長的餐桌自然相當整潔,配襯質感桌燈,此外尚有滿牆的肖像,難怪街邊的英國學生都好有氣質,每天在如此環境用餐,填飽肚子之餘,也有著優雅薰陶吧。
然它熱門到需要預約並不僅因這些佈設,而是《哈利波特》大廳的場景靈感正來由於此,在小說與電影的連番加持下,除了學生用餐時段,遊客始終川流不息,尤其是門剛開時。也幸好我沒撞上這人頭滿滿的盛況,偶爾仍能拍到空景。不免拿前幾天去片場望見的大廳作比較,那裏以寬廣取勝,學院服飾人偶、成列的教師群加成了氣氛情懷。這兒則泛著木質調的溫潤,雖相對小,裝潢卻令其顯得精緻。






隨著步履前邁,能見花窗在盾徽冠冕人像間變幻,而若有留意,會發現某區的邊角多了綴飾,且都是「愛麗絲夢遊仙境」的人物,瘋帽與兔子對望交談,紅心皇后怒斥小丑的模樣很逗趣。如此的添增乍看突兀,其實是對作者「路易斯·卡羅」的致敬,他畢業於此,讓學院名聲更盛。
不過學院在這數百年早出了無數英才,光首相便有十三位,幾乎是「牛津」其餘學院的加總,就算「劍橋」那邊亦無法匹敵,其餘領域的佼佼者同樣難以計數,由牆上的繁多肖像就可窺知。望著這些不同年代服飾的人們,雖難以一一比對其名,用逛畫廊的心態欣賞也頗具興味,意外的是「亨利八世」居然被擺在中央主位,是以初代校長的地位被敬奉著嗎?






緩緩看過一圈,我走出大廳回到樓下,語音導覽在這特別介紹了一扇門,其門板被用白點排出「no peel」,乍看很像遊客或學生的惡作劇。這是有典故的,源自十九世紀的「天主教解放法案」(Roman Catholic Relief Act)。此法容許了天主教徒進入議會及高階政職,引發英國國教派的抗議,學生群自也有異聲,「no peel」就在紛紛擾擾中被烙下,表達對推動者「 Robert Peel」的不滿。

鄰近的門路通往「湯姆四方廣場」(Tom Quad),能見主門「湯姆塔」於對面屹立,引領長樓環圍。修剪整齊的草坪中央鑿了水池,有信使「墨丘利」的小銅像舞躍,據說過往精力過剩的肌肉型學生會鎖定那些文藝派的,找機會將他們丟進水池,好在近年已設下鉅額罰金。資料上另寫著池裡豢養了日本王后送贈的錦鯉,是否仍活著就不知了,畢竟身為遊客只能在這一線步道活動,遙望鐘塔偉岸,及神職人員樓牆的連綿勾弧。




以相機捕捉之際,不免疑惑學院教堂是在哪,應該在附近,卻沒見什麼華麗門面或醒目尖塔。探看幾許,才發現入口就是個嵌附在校舍的普通拱門,好令我意外。就連食堂門樓在這邊都鑿出人像龕室,以細緻花藤勾邊,堂側也頂著一列炬塔,它身處宗教背景的學院,照理應為視覺核心,何況還說擁有主教座堂的位格呢。後來查到資料才知,為了蓋這四方廣場,教堂在「紅衣主教學院」時期就已被拆去西端立面,是「亨利八世」將其從廢棄的命運再次拉抬,多方派系的角力不言而喻。

往裡走,內拱門之後一道無華的木色牆台撐起管風琴,也阻隔著視線。而當穿至另一頭,不僅管風琴現顯了曲繞勾框,整個諾曼式廳間也綻出光華。前半區應是學生聽聆講道之所在,座位都配設了聖經及桌燈,隔板有著簡潔雅致雕紋,天花板與其相應的也是深沉木色的弧拱桁架。兩邊側廊則以彩色玻璃花燦著,相比食堂那的徽印主題,這兒看來皆是聖經故事,因有著人物搬演顯得色彩豐沛。





我在環望間走至中廊和兩翼的十字交會,再過去的唱詩班席延續方才格局,但雕琢又更甚,與邊廊作隔分的鐵籬華麗勾捲,座位雕板多了人物的互動,端頂不僅加襯動物,也能見天使持著樂器朝空仰望。所望的應是那些繁複交錯的拱肋吧,像淵源於扇形拼接,又有著不同變化,先前所見若說是花綻,它便類似棕櫚在高擎後的微微傾彎,開散的葉脈彼此搭疊著,將陽光篩落成芒。




哥德式拱肋往下是諾曼式圓拱的交錯,亦即諾曼人對羅馬建築元素的運用,它們勾框著東端的玫瑰花窗,也現顯不同時期裝飾風格的嵌合。我盯著輪狀彩窗內的天使飛臨,由下方的聖經篇章望至主壇,彷彿是故事終尾的奏響,繁雕挑尖的祭龕金光燦然,收置了十字架淌流的哀傷。





待了一陣,端詳過壇側華蓋添覆的主教座席,我往旁續探,經過歷代的改建,教堂已不再對稱,像北側廊就又朝外擴增了兩間禮拜堂。名為「Lady Chapel」的較樸素,以女性為題的花窗前僅設一小石桌,要往內近看,才知陰暗牆窟亦置了聖母子,它應是近代的作品,木雕輪廓簡約,只用漆彩表達五官與衣裝。



隔壁的「Latin Chapel」就不一樣了,敬奉的是可追溯至十三世紀的石祭龕。它淵源於「紅衣主教學院」之前由「Frideswide」創建的修道院,由於這位女聖者施展過癒病神蹟,便成了信徒崇仰的對象,就連死後的祭龕也長年被朝聖。但在宗教改革那段理念衝突的時年,祭龕被「亨利八世」下令解體了,成了周邊牆礎的一部分,直到近代才被挖掘出來,努力復原,放回原來的地方。當環行細看,能見框邊的繁花雕綴,及由蕾芯探首的人臉。
因著這樣的典故,禮拜堂的規格亦有提升,入口兩側設了跟唱詩班席那類似的讀經桌,正面的花窗也相當繽紛,細細碎碎以多幅描繪著「Frideswide」的生平。據說身為公主的她因信仰而發誓獨身,卻遭到某國王死纏爛打的追求,所幸當她逃至荒野時,遇到上帝派遣大船將她引來「牛津」,花窗頂頭畫的應就是那一刻吧。






折回至教堂的十字交匯,北翼廊花窗綻耀著奪目光彩,能見披甲戴冠男子英武立於核心,諸多天使手持劍盾環圍如日輪,其身份不難猜,因底部有條猙獰惡龍啊,顯然是天使長聖米迦勒。南翼廊端則被切隔為門扉緊閉的房間,讓這方向的大花窗只露了斑斕的上段,其餘皆是謎。然與其正交的南側廊倒有妝點,廊端身為執行聖餐禮之處,不僅廳口設了牌坊般的鏤雕屏門,盡頭的祭壇花窗也亮眼。





不過較具價值的其實在隔壁的「St. Lucy’s Chapel」,儘管裡頭花窗沒有大幅面構圖在第一時間勾留目光,其年歲可是這兒最古老的,能追溯至十四世紀,且窗櫺間的小小人物還藏著差點被抹滅的故事。它被稱作「Becket Window」,主角是十二世紀的坎特伯里大主教「Thomas Becket」,由於跟國王在教會權力上有了爭紛,死於被派來的四騎士劍刃下。
這樣的殉道被諸多花窗記印下來追念,怎料到了「亨利八世」,同樣不爽教會的他不僅大量拆除修道院,還說「Thomas Becket」只是個叛徒,不配為聖人,勒令將相關花窗拆除。推測這幅之所以能存留,是因為僅佔了中央小小一區,拿掉頭便可唬弄過關。而現今的他被補上了粉紅玻璃,讓史實繼續留予後人解讀。


如此逛了一圈,位於北側廊出口的花窗將教堂作了瑰麗的收尾,它很別緻地以黃綠果葉塗抹了大半,簇密堆疊的房閣則朦朧成遠景。根據資料,在樹底休憩的人是「約拿」,一般多以他逃避往「尼尼微」傳教的神命結果被鯨魚吃掉為題,這邊卻似已抵達亞述,正遠望著大城思索下一步。

從那行出,本以為學院還有很多區塊能探訪,哪知剩餘可看的只有稍北的「派克沃特方庭」(Peckwater Quadrangle),而以古典山牆搭配窗列的它沒什麼別出心裁的設計,很快就令我折回了。離開途中我找到差點遺漏的教堂外迴廊,在它包繞的小院裡,終於能看見教堂外觀。不同時代的添建,讓牆緣或似城垛或成峰嶺,窗框也在方直彎拱間變幻,但很奇妙,這些錯疊卻沒使它顯得突兀,反倒引著視線在勾迴中攀升,然後仰望如炬主塔於藍天的傲然。
這種帶有美感的歷史刻印,數百年的故事凝融,應該也僅有在教堂身上能找到吧。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