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吃午飯了?」離開「柴迪隆寺」後旅伴問。
「不是才吃過蛋糕,還有四間廟要看耶。」它們都在古城外,怎麼算都很拚。
「四間……」他瞪視著我:「不管,吃飯重要。」秉持自己是來度假不是來考察的他,開始往旁物色餐廳。結果,就這麼挑上一家「Cafe de Thaan Aoan」,門面綠意滿佈,以植栽綴點得清幽。
坐下翻開菜單,除了飲料,上頭有些早午餐的品項,包含西式的麵包、鬆餅、歐姆蛋組合,以及泰式的沙拉、各色拌炒。正餐都交給旅伴主導的我,很自然對最後的抉擇印象淡薄,從照片看似乎是炒野菜、被蛋肉遮掩的河粉、與會把我辣死的冬蔭湯。本來是想盡快解決好繼續行程,哪知明明早上大太陽,吃著吃著,外頭居然下雨了。應該只是東南亞典型的午後雷陣雨吧,還是會就這樣下到晚上?我望著窗外,心開始憂慮。
旅伴顯然是不痛不癢,很舒適地靠著滑手機,我也是想叫自己放寬心,但時間分分秒秒過去,雨勢卻一直沒轉小,就讓人越瞄越煩躁。「要不要先走?第一間要往南出城,有點遠。」我忍不住這樣提議,於是便見旅伴表情冒出反射性地抵抗,好在這抵抗沒堅決成形,可能是有吃飽一切好說吧。
「清邁」的寺廟多如繁星,在這條南北主街自然不會只有造訪過的那些,一面走便瞥見好幾個引人注目的塔門、探出頭的爍亮簷頂,僅能不斷提醒自己不能分心。而提早離開餐廳也算明智,因為當走出城南的「清邁門」,雨便慢慢輕綿至無形。我對著地圖穿入斜向的街道,這邊過往是銀匠聚集的地區,現今亦散佈著銀飾店,不少文章都說可邊逛邊尋寶,但可能是平日的緣故,整街顯得相當蕭條,沒觀光客,也沒多少店營業,這對我倒無差,反正我是來這兒看與其共榮的「銀寺」。
它原名「素攀寺」(Wat Srisuphan),建於十四世紀,比「柴迪隆寺」略晚,會有如此別稱,自然是因著妝點,廟宇尚未現蹤,岔路便有一座拱門銀亮,能見象首神獸「Nok Hatsadiling」揚鼻展翼。不過也非整區都以銀打造,往內步進,主殿仍相當傳統,疊簷下為金爍的花藤攀繞。比較奇的是,它簷面疊數為四,而一路走來,三層為大宗,這種東西應都有階級規制吧,連「清曼寺」都只有兩層,這裡難道因著什麼尊爵不凡?
不禁多望幾眼夜叉守護的殿門,上頭炫亮紋路密纏,花葉間藏了不少鳥獸,似真得了王家資金挹注,裡頭佈置也延續此基調,繩網搭結,掛了無數金色長幡,形同某種玄妙法陣。原以為是水燈節燈籠的變體,仔細盯瞧卻不像,因為幡面是一排鈔票啊,彷彿這邊的奉獻就是如此直白,直接買旗幡塞鈔票掛上。所以,當走至主壇,見佛陀們滿身金光,旁襯塔座簷線繁複交疊,脊尖飛燃成焰,也不需意外了。
禮佛過後,我往牆側逛,因為壁面妝點相當出色。繪師取材了諸多知名佛塔,以細膩又工整的筆法將其一座座呈現,主體寫實,搭配著意象式的浮空塔龕,佈局皆隨主塔特色作演變,連壁面上段都賦予巧思,縹緲塔峰如沙丘綿延,宛若海市蜃樓。可惜我唯一認得的只有一座,就是願望清單中位於「菩提迦耶」的「摩訶菩提寺」,它呈「金剛寶座式」,五塔分立,象徵金剛界五方佛,下方巧妙結合同在印度的「桑奇佛塔」,半球塔座前有其特色塔門,連門額的雕紋都復刻了。
而既座落於銀匠繁盛的區域,就算「銀寺」指的並非此棟,殿內免不了也有相關藝品,壁畫的其餘空間便佈滿一幅幅的銀質雕繪。汗顏的是,除了悟道、涅槃這種比較典型的,很多幅對我都相當陌生,僅覺皆帶了些神幻意味,相爭、災變、受難、與納迦的對峙,好像只能以佛陀的前世故事,也就是《本生經》來歸結了。
從主殿走出,隔壁就是這兒的亮點「銀寺」,由飛騰納迦串接的銀籬宛如楚河漢界,將兩地劃分開,因為那裡是要收費的。不過相比整區以銀或相關合金的千萬造價,門票根本九牛一毛,就當是對工匠心血的一番敬意了。
付了錢,經過略顯雜亂的紀念品販售區,成對的金銀雙佛引入「銀寺」的輝亮門面,儘管仍為「蘭納」式的傳統形構,即便見識過「清萊白廟」的精湛雕工,繁麗的細節依舊讓我定目。階欄探延為人身,以多頭納迦為華蓋,緻密紋路呈現在鱗角,也漫散至其後挑昂的簷尾,我順著那傲揚的羽翼往上望,沒想到脊尖「Chofa」亦有著變體。先前所見多是仿金翅鳥的抽象挑勾,這兒倒利用其三重疊簷做出變化,由寫實鳥形轉意象式,再化為神獸「Nok Hatsadiling」,而當訝望過它以翼身象首張揚的威儀,後處還有脊背的成列錐傘,將稜鋒帶出華麗的升竄。
若只是這樣,或許一些大廟也能做得到,但這兒尚有更多的匠心投注,讓視野可見的牆面都佈滿雕琢。於是階身出現汪洋翻浪,有大船入港、搬貨工人辛勤,往旁延伸的廊牆像是串接旅途,穿插戰爭殺伐,其中一處被標了「Mahajanaka」,這是佛陀某一世的身分,所以鄰近應都是《本生經》的情節吧。
縱使佛陀故事大多還在我腦袋裡缺席,刻於殿體下段的幾個圓盤綴飾卻相當熟悉,它們曾被封為中世紀的七大奇蹟,有「大報恩寺琉璃寶塔」、「聖索菲亞教堂」、「亞歷山卓地下陵墓」、「巨石陣」、「萬里長城」、「競技場」、「比薩斜塔」依序羅列。
本以為大致就是以類似圖框拼組了,怎料後段更令人訝歎,由於沒被柱窗切分,便乾脆拉展為大畫幅作品,細節繁多到讓我目不暇給。南側的描繪慶節,底部很明顯能看到水燈天燈的施放,中處應是「銀寺」與其背後主殿,畢竟結構特徵相符,能見人眾像在過「浴佛節」般,幫成列佛像潑水沐浴,相應的人潮溢滿整畫面,遊行、鳴樂、歡舞、抬持著供奉祭品。
另一邊的北牆也是以寺區作構圖核心,只是切換了視角,顯露隔分兩殿的長籬,情境則比較撲朔迷離,在外圍的似融合了不同時空,從三王結盟起始,接續轉為戰爭、投降進貢、象隊進城,然後諸多人民製器蓋屋,彷彿是「清邁」初建的那段時日。
不過這些仍僅算過場,如漸趨磅礡的曲節,於一輪快鼓後至殿末添上莊嚴擊響。背牆底部復現了佛陀的講道,有諸多信徒聚攏聽講,襯景的刻鑿相當細緻,從漫漫草野、竹林散岩、乃至菩提枝葉、山巒雲靄,都顯著刀筆用心。視覺中心是座華美殿門,儘管細節稍異,輪廓與此殿的真實門面依舊相像,作者特別將幾個重點處以金漆提亮,由於也對殿門護法、拱框施予同級對待,便讓門徑彷若一條悟道之路,浴佛的僧眾在進殿後,昇華、騰飛,依歸至天界淨土的佛陀。
對女性訪客而言,這兒便是「銀寺」觀覽的終點了,因為它其實是寺裡的戒殿,而戒殿通常會有「結界石」(bai sema)置於周邊與地下,怕被女性經血汙損,所以只許男性入殿。類似的規制也出現在「柴迪隆寺」的「城市之柱」小殿,雖有另種委婉解釋是這類聖物靈力太強,擔心女性抵受不住,怎麼看都是性別歧視下的產物,我想將眾生視為平等的佛陀,應不曾訂下如此謬規吧。況且,哪個男性不是出自子宮經血。但也沒辦法,這世界就這樣子,伊斯蘭國家還更偏斜,僅能慶幸自己生而為男,可以在逛繞一周後,大步進殿。
一如期待地,殿內依舊滿是華妝,才上了門廊就令我抬頭盯望,內門門額符合方才背牆的刻繪,有幾尊由浪花化生的菩薩環視,兩側的內簷裝飾則相當反差,居然是千元泰銖正反面,很讓人對此殿功用感到懷疑,想著莫非已改為財神殿?
奇特的元素不僅如此,門神一位抱著類似中阮的樂器便罷,另位獨眼龍居然是拿電吉他。大廳地板也相當放飛,幾個陸塊名稱像是一幅地圖,偏偏又讓它如夜空般串連了星子、乘雲大象,外加幽浮。窗欄亦藏了彩蛋,乍看描繪塔柱,其實呼應著地板,有自由女神、大衛像、魔龍、外星生物。可以容許新潮的設計,卻仍不讓女性入殿,也是種人間不可思議了。
雖雜了這些奇妙物事,傳統部分仍舊居多,進門處形塑了骨骸妖物、地獄之口,然後往裡漸轉莊嚴,使視野隨簷下勾弧的層層框凝,聚焦於末處的華壇。我依從招引走去,那兒遠離窗門有著理所當然的暗闃,卻藉由巧思讓金身佛陀映射出光芒,彷若愁雲苦海中的明燈,讓人不禁在壇前跪坐、靜心、而後低語唸禱。
據說除了埋於地裡的結界石,此佛是唯一由建寺時代留下的古物,所以已經超過五百歲了,聽聆指引過無數人的哀愁與迷惘。敬望後我慢慢在廳中逛著,尋找其餘被隱藏的趣緻,也欣賞那些銀質飾板的繁麗,看起來除了細膩雕工外,某些還需要兩面交互捶打,讓它呈現更立體的形貌,可惜在這益發速食的時代,藝匠們應該就這麼隨年月凋零了吧,未來就算能藉電腦機具代勞,也失去由手中鑿刀敲刻的樸質痕印。
離開戒殿,隔壁醒目的雙層樓閣是間「蘭納工藝博物館」(Lanna Craft Wisdom Museum),為節約時間,就沒特別進去了,畢竟院中造景亦有亮點,像是來自印度教的胖胖象頭神,它不僅有逗趣的老鼠作侍從,以十二生肖點綴的銀傘也值得多望幾眼。還有那幾根在周邊高擎的板狀長幡,如芒似花的圖騰堆疊指天,鱗身湧浪勾繞,繁飾的程度令人覺得並非純粹為了烘托,倒更像封印石的華麗轉化。
在胡猜中朝更外圍逛,本殿後方尚有座大佛塔,但經過了一輪的視覺震撼,僅抹上金妝就自然顯得遜色,連托持窗框的夜叉,都以雜含喜感的猙獰更吸引視線。腳步很快就繼續旁移,帶往側門欲與戒殿爭比的雕琢。只是這場賽事終究沒有戰果,因為鄰近停了一輛銀亮敞車,框邊浪紋竄流,很快又勾走我目光。創作的範圍會不會太廣,我不禁啞然失笑。
走近細看,它似是身兼宣傳的接駁車,掛布的寺區照片旁標記著運行時間,而在這空置的午後便成了孩童的小小基地,有時爬進蹦出,追逐得開心,有時聚圍著,齊盯某人的手機。或許他們都是這兒銀匠的小孩吧,從幼年就在寺裡走跳,早把周邊華燦當成平常風景。於是當有機會投身外頭世界的聲光幻惑,便不再留戀。
還是我不該抱持這樣的悲觀呢?也可能種子早已植了根,在淺移默化中逐漸萌芽,終究他們會選擇護守這古老技藝,以手中槌鑿打造屬於自己的一片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