泰北這一區，最吸引我的地方其實不在「清邁」，而是離它有些距離的「清萊」，這兩城都曾是「蘭納」的首都，後者的年代又更早。照道理老城應會擁有珍貴古跡，就像同時期南方的「素可泰」便留下了廣闊的佛寺殘遺，但也不知是當年它不時興石砌建築，抑或早風化於時年，沒看什麼文章提及，反倒是幾座近代廟宇領了風騷。
最早我是在某旅遊雜誌看到，覺得特別，可是真要為這地方跑一趟，浪費每年出國的額度嗎，我腦袋怎麼轉都轉不出肯定的答案。哪知人生就是如此奇妙，還覺得這地方該是Ｎ年之後的備案，幾回的季節交替，居然就在往那的路上了。
當時讀到的是關於「白廟、藍廟、黑廟」的報導，當然它們的實際名稱並非這樣，只是易於口耳相傳的簡稱。比較好的逛法是前一晚便去那住，一大早從「白廟」看起，避開人潮，也能走得悠閒，另個選擇是報團，畢竟在那區不是把自己當大爺包車，就得研究轉乘，而據網路所言，那可不是件易事。為了省心，旅伴把我推去研究KLOOK跟KKCITY，怎料他們都僅提供「清邁」來回的一日遊，顯然會一路被趕鴨子，走馬看花，這不免令我陷入糾結，然考量兩人都不通泰語，與其假會，結果卡在荒山野嶺，還是降低標準屈就吧。
翌日天明，我們出了旅館，往集合的「塔佩門」走，身為昨晚「水燈節」的重點會場，此時還留有些殘架與懸燈，瞄了一下，燈籠的樣式還挺特別，層層長尾披垂，感覺在夜風輕拂下，會更顯飄逸，可惜現在是白晝，褪去光影幽魅的它們便很難勾留目光，很快我便將視線轉向十字路口，在眾多暫停的中型座車群尋覓。看起來當地旅行社習慣約在這兒，但也不需擔心跟錯車，派出的導遊語言能力都挺神通，還有會中文的，聽著招引、比對過資料，整車到齊便往北出發了。
去「清萊」的車程如預想一般相當久，滿考驗臀肉跟膀胱的耐受力，好在中間有設停歇點，是個入口有溫泉噴湧的休息站，可以解放、舒緩筋骨，也能隨意逛買點心，嘗鮮或滿足空肚。而當離開休息站，便是另段長長車程，直到中午才抵達第一個景點「白廟」。解散前，領隊跟大家約了會合時間，並指著廟外的一間自助餐廳，說團費有含這邊的午餐，要記得預留時間去吃。
「白廟」（Wat Rong Khun）原名「白龍寺」，又稱「靈光寺」，是由當地藝術家「Chalermchai Kositpipat」所設計，最初的賦名我想應沒多少人在意了，畢竟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其外顯的色調。遠遠望去，整區的素白一如我於雜誌所見，相當跳脫既有概念，但也非所有建物皆如此，排隊進了入口便遇上一座用途未知的雕作，中心設了盆台似帶淨滌意味，往上有小佛浮空，其周邊全是金色的焰舌，層層疊疊，竄繞飛揚。
訝目過後，視野便是「白廟」的主體了，一道長橋跨越流曲水塘，將人眾引往大殿，泰式廟宇很特色的交疊陡簷印象裡多是褐木綴金，眼前的它卻彷彿來自北國，在飛霜掠捲後，替上了銀白雪妝。若只是採換新漆，難度還不算大，更讓人讚嘆的是各處雕鏤的細節，所見立面幾乎紋刻密佈、每道稜邊都作了華亂的挑勾，要說是築於礁岩，以珊瑚螺貝作綴的龍宮也行。
掃興的是，就像前人文章所提，中午到就是所有一日遊的觀光客全撞一起，人頭如海，從殿門滿至長橋，再由橋口氾濫出來，不僅汙擾了這片淨潔，要輪到我們進殿，也不知得花多少工夫。只能安慰自己這亦是種應景，畢竟長橋有著由地獄穿渡天堂的意象，我們就是茫然無依的渺小蟻眾，排隊等待審判。
隨人群慢慢推進，橋口的兩尊雕像愈漸明晰，他們形如怒面金剛，眉目猙獰，一人持刀喝叱，一人舉棒欲擊，融合了泰式廟宇的守衛納迦，以龍尾騰遊於橋。再仔細看，前方還有鬼使開路，腳下是五官腐爛的頭顱。這樣駭人的造景往兩側延伸，就彷若心懷惡意的都在此被斬落，堆聚為怨念滿溢的淵藪。橋下佈滿在淹溺中呼救的無盡鬼手，魂靈就算已被蝕嚙得容形扭曲，仍咆嘯著、咒罵著，成了邪惡觸手滋長的養分，連岸邊炬塔都被腐化。除此之外，還要再外加一重不甘願，因為太多人被這反差奇景所惑，按著快門，各種擺拍，得橋口守衛不斷催趕，才拖著腳步前移，彷彿對岸才是地獄。
幸好當上了橋，我們就像過了審判，壓力卸除，可以慢慢欣賞由悚慄至祥和的轉化。池中蓮燈散點，橋身有菩薩的燦光接迎，連橋端守衛都換了形態，慈眉善目引向不遠處的主殿。其簷邊山形斜劃，遠望似珊瑚棘刺的，原來是與遊雲同化的諸多龍獸，它們張著翅翼，生了象牙長鼻，與中式的形象頗為不同。而於門牆密佈的，是參差探生的含苞蓮朵，在滔浪中等候輝華開綻的那刻。我目眩地四望了一陣，最後將視線駐留於門額，那兒流炎灼舞，彰顯著佛陀的飛臨。
這樣的刻鑿緻密華美，相對也讓拍照成了難事，本就有著連串進殿的男女，想來張到此一遊的亦沒停歇，若不願將視窗上挪，便僅能投注等候耐心，然我們是時間受限的可憐人啊。最後是在心裡嘆了一聲，降低標準，打卡般互相幫按了快門，然後往別處探，畢竟除了門面，殿側也充滿細節，四面佛般由龍身化生的守護明王、從簷下托板雕出的齜牙怒面、兩邊望台尚矗立了醒目的飛竄焰舌，鑲嵌著盤坐佛陀的慈心。
撇除近觀殿體、遠眺園區，行於緣廊另有個好處，就是可以不小心讓鏡頭歪斜，瞄入窗口。無從知曉是藝術家怕自己的彩繪被偷師，抑或太多人把內殿當網美牆，不僅未懷禮佛誠心，擺拍的姿勢還過於褻瀆，反正現在殿裡攝影禁止，以我這日漸老衰的記憶力，即便認真品味，也極有可能跨了年，腦袋便隨之清空。所以只能在心裡念聲佛號，藉窗挑幾個視角竊竊動了手指。
投機完，我從殿門步進，方才侷限的視野頓時拓展開來，現出全貌。相較外頭密集的刻鑿，裡頭是不同形式的繁麗，金色為底，有著很細緻的圖繪，但也不會過份壓迫，構圖留了適度空餘，底色亦降了彩度，只在重點處提亮。
應是依循外頭的設計思路，門周畫了銅鈴怒眼，將我們擬為地獄之口行入的芸芸眾生，類似的主題不少廟宇皆有，這兒既是近代作品，便有了跳脫傳統的表達。仔細盯瞧，怒顏的肌理厲牙隱著怪奇蟲虺、妖異人面，眼周綴著槍砲，往側處望，又有更多科技對環境的汙染，連電影動畫角色都出現了，像喻著娛樂對人心的腐化，這些物事連同張咧的貪婪之嘴、隕石擊墜下的火山，拼繪一幅現代版的沉淪末日。
明隱夾雜的圖像不僅於此，朝旁延伸的海濤浮生了葉瓣繁複的苞蕾，透映著人的生老病死，像敘述無法掙脫的命定，又似暗指因此滋長的貪妄與執念。無論如何，都還是得努力斬去惡欲，以善心去修持吧。牆的上段飛龍遊舞，舟艇般載著廟塔與諸多合掌禱唸的男女，他們齊同望向殿末，那兒佛陀以雕塑盤坐於蓮朵，亦以圖繪耀顯於壁面。
這樣的空間澄淨，很自然便屏除了外頭喧囂，我想不少人應同我一樣，雖是因新奇而來，當環望過，就不禁有什麼被觸動著，想著曾面對過的人世污穢，想著曾踏臨的黑暗深淵，於是腳步也隨圖牽引，走向佛光普照的主壁。或許視野裡的菩薩飛臨、祥雲裊繞有些虛幻，漫展的鏡海群島、華閣疊層也如夢般縹緲，都揉凝了最終企望的淨土，沒有爭紛，只有心靈的充裕富足。
待了一陣，我們從角落後門步出，不知是尚未施作，或想延續參拜過的思緒平寂，背側的樓閣素淨許多，但當越橋穿亭往外拉出了宏觀距離，倒是個不錯視角，能欣賞廟宇稜線的起伏，看火綴疊簷飛翹著脊角，挑尖為指天峰錐，也能多拍幾張照，彌補在殿前匆亂無暇留影的遺憾。多數人是趕緊去尋覓餐廳，畢竟一日遊在此給的時間不算多，本也想跟隨著，從銀葉密懸的長廊走出，結果看到側院還有更多建物便又像中了蠱，把吃飯事扔一邊。
這邊的院落挺奇幻，乍看仿著中式假山瀑泉，有在島岩茂林中冥想的佛陀，認真一辨，卻雜著西遊記及八仙的角色，宛如跟台灣宮廟類似思路，佛祖觀音各路神祇本一家。然當如此猜想，見融凝石筍透著兇厲鬼面，瀑下苔石生出電影「異形」的駭人獸物，思緒便陷入死胡同了，到底是雕塑家興之所至的添加，還是有什麼宇宙神魔大亂戰的寓意？
我像尋寶般走逛了一陣，目光回到當初把我招來的炫景，那是個巨大鐘座，懸鐘墨黑低調，搭襯的支座反倒張揚，不僅鐘形邊框以焰遊纏，兩側尚有環矛接拼的立飾拉展，這就罷了，畢竟已領受過主殿的雕琢，但主殿為白，相對內斂，鐘座這一身的金耀漆色就有點招搖了，讓人不禁想著，會否是不同作者的手筆。
類似風格的尚有不遠的另一座，且量體又更大，一道壕溝切分彷若護城河，有吊橋跨越，飛燃的金焰沿橋竄向對處的閣殿，化為群塔聚圍，鈴鐘一般在端頂繁綴挑尖。不由得放眼於中央主塔，觀察塔冠的細密雕紋，也猜度閣內奉敬之物。初想是與鐘塔對應的鼓樓，輪廓卻不太像，以其豪奢手筆也該是佛壇之類的較為合理。可惜此時逆光燒眼，橋口又被封擋無法近辨，主題便僅能是個謎了。
就像不想被看穿用色邏輯，方以霸氣耀閃過，隔鄰的一區又恢復素潔，然作者勃發的雕琢欲依舊無法遏抑，在當中一棟展露了不輸主寺的華炫。它是座塔樓，前廳十字狀探延，三道入口皆門框流曲，焰舞般展揚，當視線隨遊龍階欄攀望，柱樑亦佈滿緻密鑲嵌。中軸成巒起伏的塔列自不可能空置，簷下飾綴如雪融垂淚，冠頂飛挑是冰凝銳芒。相對之下，內裡就顯得低調，印象中僅置了些展品，簡約到我連照片都忘記拍。
逛過出來，我找著徑路快步朝餐廳方向走，畢竟集合時間分分秒秒殘酷逼近，誰知一座小院再次把我絆住。其中央立了雪白敞亭，一反整園的鋒銳脊頂，採用了拱狀帽冠，且歐風元素並非它唯一的混搭，當仔細盯瞧，在簷邊等距揚飛的竟是十二生肖，同樣的鳳翼龍尾，頭部卻各自轉換，雞狗之類的便罷，看豬鼠以嚴肅臉振翅昂揚，很令人莞爾。周邊的幾株配襯也藏了心思，乍看是銀質的仿生聖誕樹，近觀才知那層層葉環皆是以鈴鐺鎖片拼組，光串上去便不知得花多少工夫。
不過最無法忽視的該是鄰近的那棟燦金閣殿，像座廟宇般層簷疊砌，山形簷口切劃，不僅擁有繁複的綴邊，殿前還有尊金質小童乘龍指蓮，很容易與初誕的佛陀相聯想，結果，它居然是間廁所。一般都是將其低調隱藏，這邊卻極盡所能地張揚，猜不透設計者是什麼思路，是單純骨子裡叛逆，一如整園諸多的反傳統？抑或存著諷刺，想批判世人總將那些汙穢的奉若金玉？
無論如何，凡愚如我，應無法參透了，只能像逛大觀園般，在金炫的廳室裡消解，當一番夢裡土豪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