~※ 萬寶路峽灣 ※~
回程路上,在山間轉呀轉,不知不覺便來至一處沙灘。黃金灣,這地方有個這樣稱呼。也的確,下了車,走在如月牙彎彎開展的灘口,土黃色乾淨細砂悠悠然隨海潮撥弄,若日光再灼亮些,大概就是一片金黃吧。
其實有股衝動,便這麼脫鞋下水走走,但想到之後的麻煩清理,就猶豫了。於是僅貼著浪花邊線,矛盾地時而靠近,時而閃避。倒是前方鳥兒悠哉,隨意於水沙之間踱著啄著,無趣了,便展翅高飛。
行至左方盡頭山巖,看若攀過幾塊疊石就有個隱密灘口,想踏越過去,卻被阻止,說假使漲潮不就回不來?其實去一遭也不過幾分鐘工夫吧,但多望兩眼後,還是打消了念頭。
往回走的半途,有艘不知哪兒來的接駁艇,就這麼駛靠沙灘,讓旅客們下船,難道不會擱淺?研究一會兒,又看了看海,親水本性終於稍稍戰勝。於是往前多踏兩步,蹲下撥劃,可是很快便被浪花回咬追逐。不過,在某種程度上,也算有個心理交代吧。



回到那爾遜,也差不多為覓食時間了。昨晚是來自超市的自助亂煮料理,今天當然就不能虧待自己,要多花些錢去領隊推薦的披薩店囉。
這個濱海城市,號稱一年四季都是豔陽,我們或許命不好,偏偏遇上陰雨,不過在此黃昏時分,海天之間終於綻出它原有的晴朗。去披薩店前,特意地,我們先循小路鑽向海灘。
不像黃金灣只有段月牙般灘口,這兒的沙灘似欲與海洋較勁,綿延不見盡頭。而在海風的拂掠下,沙面被撩撥出波浪紋路,讓斜映光影將其勾成抽象圖畫。
海濤聲伴著白浪陣陣襲來,我們隨意漫步。落日在沙灘另端緩緩移墜,但依舊綻放最後耀芒。前方人影點點,似都如我們一樣被那燦光吸引,攜著拖長影跡,往前走著,不停走著,讓自己被吞噬。





一夜過去,幸的是,今晨推開窗門,晴日從海灘一路透進,恣意且爽朗。當初米佛峽灣之所以被捨棄,便是因一年有幾乎三百天在下雨,假使換個路線,千里迢迢至此,所見峽灣依舊陰雨籠罩,那就過於悲情了。於是,懷著振奮心緒,我們往東北角的萬寶路峽灣(Marlborough Sounds)出發。
從岸邊市區大道駛著,人煙漸漸稀少,不知不覺地,已轉上山邊的羊腸小路。山勢並不平緩,但小路硬是繞邊闢出,遠遠望去,黃綠色丘陵便像被剝了一環環的皮,有點煞風景。
上山前,我們在一處碎石灘短暫下來溜躂。本以為又是個湖,畢竟山巒如雙臂往前環抱,但望見一波波襲來的淺淺浪花,我們才醒覺,已經來到峽灣附近,眼前正是海洋。



看潮浪來去撥弄碎石須臾,我們開上山丘。坡地或聚或散放牧著綿羊,用鐵籬分隔成數個大區。後來返程時,我們見一隻落單,便下去逗著玩。牠也傻呼呼,一嚇就回頭衝去死角,至沒路轉身,才發現我們一眾守著門口正邪惡地笑。
於是就這麼兩邊對望著,直到有人試探踏出兩步。羊兒大概恐懼到頂點,霎時效法狗急跳牆,往我們衝撞過來。牠本就身軀壯碩,穿上厚重的一身毛,便如戰車般,嚇得我們鳥獸散。果真惡人沒膽,大夥上車後,想到都還狂笑不已。
在這環山路彎折攀行,漸漸我們似來到附近的至高點。峽灣是冰河刨出的凹弧山谷,地殼變動後,被海侵淹。下車遠眺,所在處像個半島,邊緣破碎崎嶇。一側為黃綠色草坡落降至蔚藍海洋,連接雲絲輕抹的晴空。另一方,海水漫入一彎彎的山谷,如指掌交錯,青碧層疊。
印象裡,海洋總是憂鬱,彷彿吸收世人滿溢的愁緒,暗潮湧動,欲語還休。然此刻,沒有風捲狂濤,海面僅微皺著、寧靜地,以一種令人舒暢的水色,輕顫波光,無邊無際。





時近中午,我們終於抵達一處濱海小村。被山林倒映成碧綠的清澈海水,於沙灘擺盪,數個小孩或駕著橡皮艇嬉鬧,或於渡口玩著跳水遊戲,是塊與世無爭的地方。等待片刻,約好的船家老夫婦便領我們登上捕魚艇,往開闊汪洋出發。



倚在船尾,望著海面,艇身畫出了白浪,也很奇妙地激躍如尾鰭張揚的飛沫。駛出灣口,老先生轉舵往右,順礁岸前行。突然,老太太指向岸旁岩塊:「看,是海豹!」我們先望見一隻懶懶抬頭扭身,似正享受著日光浴。角度稍轉,又有另一隻往這瞥了幾眼,然後翻身跳入海裏。但沿途想繼續仔細辨認,就沒見什麼蹤影了。



再行段距離,於淡菜養殖場停泊。鐵索一道道橫列,間隔綁上浮桶,仔細端詳,依附在桶身看似碎亂岩貝的,便隱藏著顆顆淡菜。船家採收了兩大鍋,說要幫我們午餐加菜,多數人聞之歡呼,不愛海鮮的我卻只能皺眉悲嘆。



接續,船隻調了頭,原路橫過出海灣口,往另側繞去。沒多久,一邊島嶼逼近,將海路夾成狹窄過道,這兒是French Pass,有著奇特海流。將視線緊盯當中矮小白色燈塔,可以清楚發現海水如急流,迅速朝船頭襲來。
據說,隨著時間,潮流會漸漸靜止,然後反向退去。早些年,若流向不對,是絕對無法駛過這一海段,直到有位法國人成功挑戰,才終結這神話,也奪得此地命名。船家熄了引擎,故意讓我們被倒著推遠,體會那衝擊。



之後漁艇再往前,於兩側峽灣間破風行駛。我望著山丘,又想起明信片上的米佛峽灣,那高聳的尖錐峰巒隨灣口開展,屹立眼前,有時帶著雪色,有時綴著繁花。而身旁所見其實只能算是矮丘,並無想像中的壯偉。相較之下,我反倒喜歡稍早於丘頂俯瞰的湛藍海天。然不敢再出聲叨唸,因一路抱怨峽灣這事太多,有人不堪其擾,已狠狠白眼且下了封口令。

終於,船家覓得適當處下錨,開始釣魚教學。但兩三人才嘗試拋出線,一群海豚卻游靠過來,歡樂擺繞。頓時大家哪管得了釣魚,紛紛衝至船邊,尖叫著,快門喀嚓頻響。這群海豚也著實頑皮,逗弄我們的興致過了便散去。可是當大夥悵然嘆息,繼續專注釣魚事業時,又故意分批轉來,讓我們分心。
須臾,輪到我握住釣具,感覺還滿特別的。拋竿、盯浮標、扯線,居然一次成功了。
看魚量差不多,老太太便開始下廚,儘管我不愛海鮮,但煎煮卻正好有其油香,將那已上桌的淡菜腥臭稍稍掩去。而當魚煎好,夾在生菜吐司裡,再灑點胡椒,吃起來倒是意料之外的美味,本來還以為今午我得挨餓。



填飽肚子後,船家又啟動引擎,說海豹、海豚都看過了,這回要領我們找小藍企鵝。可是帶著飛濺浪花左轉右繞,怎樣望卻僅見些海鳥。



突然,老太太嚷著:「那兒!」但循指看去,只有茫茫大海,以及大家對視的茫茫眼神。
領隊說小藍企鵝個子本就小,若非船家這樣的練家子眼力,很難辨識。好不容易,在老太太指了三兩回後,大夥終於瞄到個黑點。「有了,有了。」「那是嗎?」「在哪啊?」一陣兵荒馬亂,快門狂按,回頭檢視照片,是有幾個可疑影跡,但究竟是不是也只有天知曉了。
歡鬧中,對峽灣行程也稍稍釋然,畢竟天晴氣爽,有玩有食,尚有海豚陪伴。若至米佛峽灣,或許真遇上陰雨霏霏、霧鎖重山、風疾身冷,或許叨唸的,又是另一種鬱結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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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晨自峽入海,雖說是海,但其實更像河谷,兩側山嶺依舊穿雲高聳。霧靄稠密低垂,只隱透著鐵灰色岩壁,令我不禁猜度頂峰會在何處。
乘舟彎折,晴日漸掩,空氣中有種濕濕黏黏的成分,肆無忌憚從毛孔侵入,讓人窒悶。然抬頭望天,如墨般的雲層只是低壓著,卻兀自力撐,不讓眼淚潰堤。這不太對勁,澄澈的海之心怎會在這樣地方?
繞過前方岬口,視野頓開,但不知哪來的暗潮,卻急速將我帶進汪洋。海色深得濃冽,烏烏沉沉與天空相映,連飛亂浪花都灰髒著臉,聲聲嗚咽。再次感應,潮浪推湧的方向大致無誤,此異象難道與海之心有關?
舟隻推進漸趨飛快,終於,我發現原因,前方一道巨大漩渦,正狂野地吞噬週遭之物。
思索片刻,似乎,真得往海底走上一遭。於是我手一揮,施了定水術,讓船身暫時保持平衡,接著掏出瓦提拉相贈之法螺。法螺殼身捲繞,卻又細長筆直,其上鑿出數孔,像是短笛。稍稍回憶他教的曲節,我飛快奏出召喚之樂。
須臾,一個似虛還實的形體自水沫緩緩化生,擺著魚尾卻又有人身,令我訝異的是,那面貌像極了瓦提拉。是因法螺為他之物,還是他眼眉真這麼深印我心?
呆望一會兒,我才伸手與其輕觸,唸起咒文。「契!」隨著最後一字的音落,我從手至身,漸次探入它的軀體,相融著、交連著感官。
當它徹底將我吞擁後,我一個魚躍,鑽入漩渦裡。
藉水精之眼,海底浮現清晰輪廓,起初不以為意,片刻我才發覺,那些綿延起伏岩塊竟是個城市遺跡。那規模,應有著極為繁盛的文明,然怎又會隱匿傾圮若此卻無人知?在那亙古前的不知名年代,究竟發生何事?
遺跡之上,正是巨漩,而有種淒厲呼吼,非來自耳際卻直灌入心。是海之心嗎?巨漩正中似有股清源掙扎著。
剎那間我腦海彷彿浮現了影像,天怒、地崩、水淹,城市毀滅的當口,玉石俱焚,釋放所有能量,將海之心囚禁。
我震懾了,那樣慘烈的畫面,會否正是我們的未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