~※ 黃山-天海、玉屏 ※~
這夜我們睡得很早,次日清早天色尚昏沉時,便裹著羽絨大衣,站在館外廣場看台,等待黎明初焰。團裡兩個二十歲餘的小伙子,精神抖擻地奔去「獅子峰」,說那兒視野更好。但我人剛清醒,身子也有點懶,見看台外山景無所阻隔,便沒啥動力上攀。旅館的氣象預告,今晨能見日出的機率是百分之五十,我們盯著導遊指的方向,在心裡禱念。
等待總是漫長的,當暗黑天色漸漸灰朦,又緩緩透出微光時,心情也跟著激動起來。然山巒之上亦愈清晰的層層雲靄,卻帶來不安,期待與失落不停纏繞拉扯。
 
須臾,雲縫間綻裂霞光,慢慢熾熱如流火奔竄,大夥屏住呼吸,直勾勾地望著。但飄舞的始終是焰舌,彷彿當中那顆跳動的熾心,已隨週遭的嘆息默默隱升。
突然,耀光乍現,我看見了,旭日以聖潔的姿態,在雲簾之後顯其威儀,儘管簾縫只讓人得見半身,但未損其無瑕。我們便這麼對視著,忘卻時光。
然靜定癡望間,它終究掩去形貌,轉為綻射光采,此時,雲朵化作浪花,天空映成大海,無邊且蔚藍。
 

吃完早餐,收拾行囊,我們續往山中行去。向外四望,天際清明,朝陽生暖,看來山腳小販所謂暴雨云云,該是危言聳聽。
通達次高峰「光明頂」的坡道不甚陡峻,讓人能輕鬆觀看山色。然此刻倒發覺天氣過好也有壞處,山麓間沒有雲海點綴,少了些含羞半掩的虛幻浪漫。想起數年前去美國「大峽谷」恰巧相反,適逢暴雨剛離,谷內雲霧繚繞,雖無法觀清其壯闊全貌,但也是種迷濛風情。惟由此可知人心貪念無底,今日風和日麗,便該謝天謝地了。
須臾,轉過某個曲折處,從密林縫隙,我們竟瞥見遠方西海山巒間,白雲傾瀉。奔出至空曠地,更是望之訝嘆。灰褐帶綠的險峰旁,雲幕如棉,蔓延開展,像是天瀑狂狷,奔流入野,又似崩雪浩瀚,鳴動山間。然這樣的壯闊卻是定格成無聲的靜美,柔媚地將峰林輕輕抹染。
 

也不知屏息凝望多久,大家才緩緩移步動身。而隨著山路曲拐,我們看到了傳說中的「飛來石」。山坳密林外,一座孤石傲立峰頂,背後是適才所見那片無邊雲海。它便像復活島上的摩艾石像,眺望汪洋邊界,歷經風雨飄搖,依舊等待。
 
順著山線,在不遠處,也可看到「光明頂」氣象站的潔白大圓球了。於是大夥一股作氣,續往上攀。沿途,雖然再也無法望見飄然雲海,但山林的起伏變換依舊嶔崎壯偉,勾人定望。
 
經過一番氣喘吁吁,終於我們抵達「光明頂」。在古舊的雜貨店外,攀上陡石,視野寬闊。左方「天都峰」與「蓮花峰」如兄弟般相依,「天都峰」山形尖峭,據說攻頂前的「鯽魚背」路段,行於半米寬狹窄稜線,兩側便是陡落谷地,相當驚險。而黃山最高的「蓮花峰」頂巖崎嶇,像是含苞半開的蓮花,巒梢隱隱可見望台圍欄及點點人形,如此險峻山勢,能登頂者該是勇者。再往右看去,谷地茂林綿延,開展至白茫雲間。立於此地還真有乘風騰雲、睥睨天下的快意舒朗。
 



接著我們目標是「蓮花峰」旁較低矮的「鰲魚峰」,鰲魚是神話中龍首魚身的動物,不過倒不覺得這峰有哪兒像龍。從「光明頂」方向望去,弧身尖嘴的牠正背著烏龜模樣石塊,故也被稱作「鰲魚馱金龜」。往居間谷地下行時,我忍不住問了導遊,行程中不是有提會去西海「排雲亭」跟「飛來石」?結果他答非所問:「飛來石?有啊?剛你沒看到嗎?」也不知是否裝傻。看來應該又被刪去,或許是衡量團員平均年紀,若從北海繞至西海,再攀上「光明頂」,恐怕有人半路便癱了。

途中我們行經「海心亭」,那是個雙層挑簷的灰白石亭,由名可知其位於天海中心,猜度登樓四望的景致該是壯美,不過隊伍持續行進,並未停下流連歇息。之後的步道漸趨上攀,雖然足踏之處尚稱寬廣,但遠離中央扶手的兩側其實已是崖谷。
 

登至鰲魚身旁,路線標誌分叉,分為「一線天」及「鰲魚洞」,導遊領著我們往「鰲魚洞」穿去。
 
從低陷的岩間狹道步下至對側。此時眼前景色丕變,腳下為彎彎折折的台階貼著陡壁,前方隔著千仞深淵的是層層疊疊的山巒,雲朵在峰嶺間緩盪,柔美中襯托出山石灰禿紋理的剛傲。我們便像攀在斷崖,於險中體會開闊天地的壯偉與深遠。
 

一路抓著扶手,中段穿過「鰲魚洞」,邊走邊停,幾乎無心注意腳下石階,只是癡望著這片靈山仙境。待下至平緩處,回身仰望,適才行過的連續之字形步道在危崖盤折,方知險絕。然更極甚的是稍遠處的「一線天」,僅容單人通行的長台階似飛瀑當空掛落,由此看去坡度幾近垂直,也難怪導遊不肯擔此風險。然還是有魚貫人龍於其中緩移,蔚為奇觀。
 

而峰頂鰲魚此時似已擺脫烏龜攀附,正張大嘴巴,吞吐前方數顆螺貝,形成「鰲魚吃螺獅」之趣景。稍近之處,則另有巨石化作老僧入定,僧帽袈裟紋理清晰。但從我眼裡,覺其更像豬八戒,胖胖臉頰,配上大大垂耳,實令人忍俊不住。
 

然挑戰並未至此而止,接續等著我們的是「百步雲梯」,彷彿與「一線天」相對應,陡峭石階毫不間斷地穿雲登空,直往「蓮花峰」尖。就算未欲攻頂的人們,亦得翻過這段登高路,再於中段轉往下行。
由於行路艱困,這兒聚集了許多腳夫,貼出價碼代客挑物,甚至擔起竹椅揹人越山。這也算當地貧困居民的一點辛苦錢吧,我們沿途不時可見他們或攜著物資,或清掃垃圾,所有一磚一瓦都是人力帶上,相當艱辛。
蓄好力氣,大夥抬腿踏上雲梯。面對石階攀登,其實未有下行望著空茫谷地時,在心理上的驚險。但途中毫無轉折休憩之處,逼人一股作氣上山。然長龍隊伍阻塞之時,還是能稍稍喘息,順便反身眺望山景,觀石脈流轉,看雲朵悠遊。
 
好不容易,我們攀至「蓮花亭」,結束這段艱辛路。領隊詫異文弱的我臉不紅氣不喘,其實自己也感意外,平時最恨爬階梯的我,走個三五階就唉聲歎氣,結果在黃山居然健步如飛。或許是靈山美景帶起體內氣息,勾著我不斷往前進。
從「蓮花亭」看著繼續攻頂的人們,心裡也有股衝動欲隨之而上,去體驗峰極之處的風光。可是之後的山道是否還有別的考驗未知,況且也無法離隊行動,只能自己仰望揣想。
 

經過「蓮花峰」,便是往最終目的地「玉屏峰」了。有「百步雲梯」的洗禮,當中路段的上下盤折都不算什麼,可以輕鬆看山石被自然無心刻鑿的藝術。有時它是「犀牛望月」,登高靜思,有時它化為「龜兔賽跑」,一高一低往前嬉遊。當接近「玉屏峰」時,竟出現「手機石」,圓胖體身拉了個短天線,很令人莞爾。
 


不過隊伍至此分道揚鑣,像老爸這種身子終於不堪負荷者,直接往下去索道站歇息。而我們幾個青壯年當然選擇稍微攀上的一段路,去拜訪「迎客松」。
步道繞著山腰,遊人們未見蒼松迎客,便先被遠方雲山挑引。雲霧如白紗輕漫,隨山嵐吹拂,時而聚攏成峰頂皓雪,時而化散成飄渺柔煙。彷若仙子以舒緩舞姿,巧笑倩兮擺弄。沿途望著山景如此虛實變換,我們也行抵「玉屏樓」,而樓前人群如蟻擠湧之處便是迎客松了。
 

玉屏為一塊大片橫展山石,宛若臥佛,只惜身上被諸多自認風雅的達官顯貴刻上五彩字句,因而顯得俗了。找個高處石臺攀上,遠方是險峻「天都峰」,右端岩尖一塊小石,被稱為「松鼠躍天都」,正蓄勢待發面對千餘級陡階。順著稜線,頂梢處似有石樁點點,便是傳說險道「鯽魚背」了。我望著以天都為背景的「迎客松」,它側身而立,中段兩道枝枒同邊探伸,像是笑臉盈盈接引我們。惟其中一枝乾萎無葉,民間不時有此松枯絕的傳言,想必該是由這而來的恐慌。不過見其週身綁附不知是支撐亦或拉扯的索架,倒覺得它若活於深山無人之處,應自在舒泰些吧。
 



轉過身,與我同行的團員跟我說了件剛見之惡行。原來竟有遊客在此買了冰棒後,將外包裝扔進冰櫃,店員喊住,他還叫囂:「老子出錢是大爺,我扔你就得撿。」這種素質真令人髮指。
四處踏看一陣,我們依循原路而回,途中錯身還有棵「送客松」,據說因自然界生死定律,如今與大夥揮手道別的已是第二代了。由於此行我們於後山進、前山出,下「玉屏峰」時也逆向遇上剛從前山而來的遊客。看著他們在名謂「好漢坡」的長階邊登爬邊哀號,輕鬆步下的我在心中淺笑,之後的路還有得受呢。
 
與同團之人於「玉屏索道」會合後,乘上纜車緩緩而下,想起昨日才如此飄然越山,現今穿雲卻是要離去,不由得心中感傷。彷彿初識才有了瞭解,情戀方熾,卻得不捨推開寬廣胸懷,背身遠逸。貼窗四望,石紋大片斑剝,陡峭峰嶺縱肆,傳聞在我們未去的「西海大峽谷」,還有更為夢幻險絕的奇景。或許此生也只能這麼來一次吧,輕輕地我在眼前勾畫,想像此間的季節流轉,從蝶影躍舞繁花,至金褐斑葉紛飛,而後雪落翩翩,重山於白羽間迷亂、散化。
 
